好容易熬到午饭时间,这样古怪的盘问才算告一段落。这一次温大少爷是令琴语和画意跟去前厅伺候的,只让棋声和诗情在家中看门儿。诗情正在温大少的桌前翻看那本《蕉窗春情》,便听见院子里有人提声说道:“哪一个是诗情?”
诗情放下书出门看视,见那人手里拎着个食盒,递给他道:“这是大少爷吩咐大厨房做了给诗情吃的,你转交给她罢。”
诗情接过来,不由纳闷儿:那小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拎着食盒进屋,打开来看时竟是一盘红烧鸡屁股。挠了挠头,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当那小子是为了昨晚的“兽行”
道歉,便也不客气,大马金刀地往桌边一坐,抡了筷子豪吃起来——许久没吃过鸡屁股了,真它姥姥的想死它们了!温大少进门时正看见诗情吃了满嘴的酱汁,不由好笑,走过去往旁边椅上一坐,笑道:“想不到你还真的喜欢吃这个……嗳嗳,慢着些,别噎着,喝水么?”
边问边拿过旁边桌上的茶壶倒了杯茶递给诗情,诗情便也不客气地接了,咕咚咚灌下,继续去夹盘子里最后一个鸡屁股。“有那么好吃?分我半个可好?”
温大少望着诗情不雅的吃相——她怎么恁地可爱呢?以前只道女人羞涩含蓄才是美,今日才发现真正的美不是做出来的,而是本身就具有的、源自内心的、本能的东西。诗情已经咬了半个在嘴里,闻言眨了眨眼:“我已咬了,你还要吃?”
“要吃要吃,就吃你咬过的。”
温大少恬着脸撒娇道。诗情恶寒地哆嗦了一下,剩下那半个还当真不想吃了,便用手拿着递过去,温大少接了,果然放进嘴里细嚼,“怎么样?”
诗情问他。“嗯……呃……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吃得了这玩意儿……”
温大少觉得喜欢一个人不见得要喜欢她的全部,就譬如鸡屁股。见诗情吃了满嘴的酱汁,温大少才要掏帕子递给她,转而想起方才那帕子已经替画意擦过嘴了,又见诗情扎煞着两只油手无处可放,便索性一伸胳膊,直接用了自己的袖子帮她把嘴上酱汁擦了,诗情一把挥开他,皱着眉道:“别动手动脚的!”
这会子温大少爷早便忘了自己才是主子,诗情也早忘了自己是个男扮女装的下人,反正没人在乎话说得妥不妥,倒比之前的关系更近了几分。午休起来,依然没什么事做,温大少想叫画意来捏肩,却不见画意的影子,想让诗情动手罢,又怕这丫头借机报复,只好忍着。过了半晌又想让画意来打扇儿,却谁料还是不见人影儿,问起来只说方才还在房里,转眼又不知哪儿去了。再过了一阵儿,想叫画意去抄家训,仍然寻不到人,温大少不由寻思起来:那丫头莫非是有意躲着自己不成?难道她看破自己的计划了?不……不太可能。……啊!难不成……那丫头当真喜欢上了本少爷,小女孩儿心性使得她一时不好意思见少爷我的面了?心下既得意又内疚,可惜他喜欢的不是她,而是诗情——咦?不,不是喜欢,只是感兴趣罢了!……所以注定要伤了小画意儿的少女心了。没办法,爱情——不,还不能算是爱情,总之这种事情本来就是自私的,为了达到目的,有些时候还是得残忍地伤害一些人的,画意,对不起了,温大少爷心中暗暗道歉。画意懒懒地倚在自个儿房里的床栏上——才刚来了葵水,肚子很不舒服,所以只好假装听不见温大少在院子里叫她——以温大少的性子,下人们偶尔偷个懒儿应该不会生气的罢?对不起啦,大少爷,画意也在心中暗暗地道着歉。傍晚时分,温老爷着人来叫,说柳家小姐已经来了,让去前厅见礼,并嘱咐温大少穿得……正经些。温大少换了套芭蕉绿的衫子,正和诗情衣服的颜色相配,然后美滋滋地瞟了诗情一眼:“走罢,跟去伺候。”
于是留下棋声和画意在家看门,带着琴语和诗情径往前厅去了。柳家姑娘闺名含嫣,今年一十六岁,正是少女情动、春心思嫁的年龄。然而柳小姐一向眼高,说了几家亲事皆不称意,这一回被姨母温太太请来温府做客,心里也知道是为了给她说亲的。这温家在整个月桂城算得是数一数二的大户,论家世背景确实没得挑,只不知男方的相貌品性如何,柳姑娘虽然觉得不大好意思,到底为了自己终身大事,还是跟着柳太太一起登门拜访了。姜氏同柳太太姐妹两个一见面自有许多话说,姨娘们以及早到一步的几位少爷姑娘便在那里悄眼打量这位柳姑娘。论相貌,这位柳姑娘当真算得是一等一的,眉若春山眼似秋波,娇滴滴比花解语,温柔柔似玉生香,那甜润的声音,那纤弱的腰肢,直让人想好生将她揽在怀里细细抚慰,只这一眼,便看痴了座上的一个人。谁呢?开不开门温二少爷温如水。这样的美人,就是羞花楼的花魁也差着三分颜色,若有幸能娶得此女为妻,不知要羡煞多少旁人!温如水目不转睛地盯着柳姑娘,很快下定了决心:他一定要将这女人娶到手。柳姑娘察觉到温二少爷一直在看着自己,心中三分得意三分羞怯又有三分薄怒。过来温府之前,柳太太已经将温府的大致情况同她说过了,适才厅内之人也都相互厮见过,她知道这个温二少爷不过是个庶子,将来能继承的也不过是温家少而又少的家产罢了,根本不在她的考虑范围之内,可恨的是这个男人居然一点自知之明都没有,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柳姑娘才待挪挪身子避开温二少爷的视线,便听得厅外有下人禀道:“大少爷来了。”
下意识将目光投向门外,只觉眼前一亮:一位高挑俊朗的潇洒公子手摇折扇不晃不忙地踏进厅来。但见那眉间眼底满是笑意,目光一转便带出三分坏来,直教人一颗心怦怦地跳——男人不坏女人不爱,自古以来都是如此。柳姑娘不知为何薄薄地红了脸,连忙收回目光不敢旁视。一番厮见寒喧过后,众人移步桌旁依次落座,很快摆上宴来。说笑吃喝了一阵,温二少爷渐渐看出了眉目:原来这柳姑娘是要说给温如风为妻的!凭什么!?只凭他是嫡出的?!所以他就要占尽千般好万般好么?!无论从智力到能力,他哪一点比得上我温如水?!真正能够将温家的家业发扬光大的只有我!凭什么——凭什么要把一切都拱手让给他?!这不公平,这不公平!我要老天给我个公道!老天若不给——我便自己来讨!温如水只觉一股来自地狱的烈火正在熊熊焚着自己,他握筷的手关节都泛了白。再看柳姑娘望向温如风的眼神满是羞意,他几乎要忍不住将杯中的酒狠狠泼到温如风的那张笑得该死的脸上去。目光阴鹜地抬起脸来,正对上自己亲母二姨娘的一双眼睛,这眼睛同他一样充满着阴毒怨恼,却又冲着他飞快地笑了一笑,唇角勾过一抹狠辣。二姨娘高氏昨儿就听说了自己儿子在温家大少爷那里吃了亏受了气的事,这腔怒火让她如何咽得下去?!听说还是为了个新进府的小丫头引起的——好,那她就从白梅院的丫头们身上开刀好了!于是,就在温府一家人在前厅高高兴兴待客的时候,府里的另一些人正在履行他们的职责——画意和棋声才在院子里吃罢饭把东西收拾了,就见一个小丫头匆匆忙忙地跑过来找棋声,惊喘着道:“棋声姐姐……不、不好了,我听说柴嬷嬷正带着一群人挨院儿搜房呢!说是二姨奶奶房里失窃了老爷送的钗子……这会子向着这边来了!”
棋声闻言也有些慌,嘴上却道:“慌得什么!左右那钗子又不是我们偷的,要搜就搜,还怕她么?!”
画意在旁听见,走过来问那小丫头:“这位妹妹,柴嬷嬷是先已搜过它处才顺路往咱们这边来的呢,还是此刻还没来得及搜它处呢?”
那小丫头道:“大约还没搜到别处,我只看着她们向着这边来了……”
一个姨娘房里失了窃,缘何要搜到少爷的院子里来呢?何况温大少又从来不去二姨娘的院子,除非……这一伙人是冲着丫头们来的。画意初进府时由棋声领着将整个温府绕过一圈,因而清楚地知道二姨娘的院子与温大少的院子之间至少还隔着三姨娘、四姨娘和两位温姑娘的院子,而柴嬷嬷这伙人过其门不入,反而直接往这边来,十之八九就是冲着白梅院来的。画意看了看已然有些惊慌的棋声,道:“棋声姐姐,柴嬷嬷搜院虽是事出有因,但我们这里怎么说也是大少爷的院子,此刻大少爷人又未在,随意让人搜查的话,大少爷颜面何存?威信何在?且妹妹也不认为大少爷在时就会同意让她们进来搜查,所以,依妹妹之见,不如我们还是将院门从里插住,暂不许人进来的好,待大少爷回来时再做安排,姐姐的意思呢?”
棋声知道那个柴嬷嬷——以前在元配温太太去世之后、温老爷尚未续弦之前,府中内宅事务一直交由二姨娘高氏掌管,柴嬷嬷就是高氏的心腹,也是整个后宅的内务管事,为人阴毒,手段凶狠,府里的人下们没少在她手上吃苦头。后来现任的温太太姜氏进门儿之后将内宅事务接手了过去,只是因为高氏掌权时培植了不少自己的人,在府中盘根错节关系复杂,有很多还是家生子,好几代侍奉温家主子的,柴嬷嬷就是其中一个,动是不太好动的,姜氏也只将她降了一级,去主管内宅治安——那是个吃力不讨好的活儿,柴嬷嬷这些年也是窝了不少的火,受了不少的气,如今可逮着了个撒火的机会,下人们谁敢同她对着干去当那出头之鸟?于是棋声犹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