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和亭便匆匆离去,远远便听文奇长昌连说带笑“这丘处机也是无事生非,牛鼻子道人吹和尚,写出个‘西天取经’,后人还巴巴儿弄出这些故事来,不伦不类地摆在这三清道场。”
班布尔善笑道“是啊,这观将来重修,还是不要这些故事的好。”
和亭听至此,忙接口道“说起‘西游’,我还听了个笑话儿。我朝入关,兵临河间府,城里的百姓要避兵灾,走得精光。有个老头子,临出门看了看门神,叹道‘尉迟敬德、秦叔宝有一个在,天下也不至就乱得这样。’恰好邻居是个三对方的老学究,听了这话,撅着胡子道‘门神乃神茶郁垒!秦叔宝他们是丘处机老头子胡编乱造出来的,你就信了真!’这老儿不服,搬出《游记》,那学究又找出《神》与他争论,一直争到天黑,城门关闭。第二日大兵破城,二位都死在乱兵之中。”
班布尔善听得哈哈大笑,文奇长昌却远远瞧见伍次友和苏蕊朝这边走来,心里急,不住递眼色给和亭。和亭正说得兴致勃勃,瞥见伍次友已经走近,忙故作惊讶他说道“呀!真是巧,这不是朱表台吗,幸会幸会!”
伍次友一怔,正要说话,和亭转身扯着文奇长昌介绍道“这二位都在鳖中堂眼前当差,这位是龙鸣世兄,这位叫贾子才。朋友们多日不见,难得今个儿凑巧,碰得齐全——”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伍次友便是一段木头也有灵性了。听和亭生编的这两个名字,苏蕊想笑又不敢,倒是伍次友帮了她的忙道“婉娘,还不见过三位爷?”
苏蕊便上前笑盈盈地道了三个万福。
班布尔善倒没看出甚么异样来,只觉得他编派的这两个名字似有讥刺,留神看婉娘,略觉面熟,可又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却再也想不到苏蕊身上,只好似笑非笑他说道“久仰久仰!我们一同走走如何?”
伍次友笑道“既是表台的朋友,我们自然同行。”
他嘴里虽然这么说,心中却满腹狐疑。
一场破包露馅的危机总算是暂时弥合,文奇长昌悬着的心慢慢放下,此时已神态自若,遂笑问伍次友“朱先生,这套故事你看塑得可好?”
“漫说《西记》是后人伪托丘长春之作,”
伍次友道,“即便是真的,道士观里夸和尚有甚么意趣呢?”
《西记》竟是伪托之作,这真是闻所未闻。文奇长昌忙问道“先生倒是言人所未言,怎见得《西记》不是丘长春所作呢?”
伍次友笑道“这何须到旁处去查,只看《西记》本文便知——祭赛国中的锦衣卫,朱紫国司礼监,灭法国中的东城兵马司,还有唐太宗朝里的大学士,翰林中书院,都是前明才设置的,丘处机从哪里去捏造这些?”
和亭见伍次友谈兴起来,怕他没完没了,趁空儿插话道“朱表台,哪有站在这儿说的?咱们不如到那边破凉亭子上,现成的酒食,就在那儿赋诗说笑,可好?”
文奇长昌已与班布尔善谈了很多,虽感失望,却还想再试探一下,便笑道“好,就依虎臣吧!”
凡个拾酒食的侍卫不待吩咐,早过去安置了。
看了一阵子《西记》故事,听了伍次友一番高论,又在拜殿里捣弄了半日鬼神,不知不觉已到晌午了。秋风卷着一团团乌云渐渐地盖了上来,浑黄的太阳在飞云中黯然失色。在破亭里,这几个胸襟不同、志趣各异的游客被机遇和命运撮合在一起饮酒赋诗,都默默地看着清澈透底的水塘中变幻的云影,沉思默想地搜索佳句。
一尾鲤鱼跃起,在池中打了个翻飞,“咕咚”
一声又沉入水底。文奇长昌起句微吟道
剑池锦鳞跃云影,
伍次友道声“好”
!续道
击破秋空欲出形。
和亭道献丑了——
为问天阔造化数,
班布尔善沉吟良久才续道
划乱清波朝金龙!
文奇长昌鼓掌叫好,伍次友却道“诗也倒罢了,只是最末一句流于颂圣俗奏了。这又不是金殿对策,哪里有甚么金龙呢?”
苏蕊听伍次友如此说,担心地看一眼文奇长昌,文奇长昌却是毫不在意。班布尔善本疑心伍次友来历,此时不禁释然。暗想“倒是我多疑了,姓朱的若认识这主儿,岂敢说这样的话?”
遂笑道“朱先生见教得是。只是读书人事事当归美于君亲,余则非我辈敢妄拟的。”
伍次友笑道“这话固然有理,然古往今来多少诗文,若真地篇篇颂美君亲,那还怎么读呢?重要的在于情乎心,志乎词,或寄于山水,或托于花月。圣道之大,岂可一格拘之?”
这一番侃侃而言加上前头的领教,班布尔善自知决非他的对手,便一笑而罢。伍次友兴犹未尽,吃一口酒,凭栏朗吟道
登山临水送将归,谁言宋玉秋客悲,
不堪豪士闻鸡呜,一声咏叹雁南飞!
刚一落音,文奇长昌连声赞道“这才是诗,不枉了今日白云观走这一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