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知鹊仍在哭,她屈着身子,几乎要跪倒在地上,像决堤一样无法停止,她自以为自己是很强大的13岁少女,能够蔑视一切规则的驯化,但,这世上有远比伤害尊严还更严酷的驯化手段。
许多年后,她仍不完全明白自己那一天是因何而泪流不止,是因为低头认输,还是因为她别无筹码,只能出卖自己的尊严来保护她的妈妈,亦或是她现,自己并无力去保护任何人。
第13章4-2
嗡——
好像很多年没有听过这样的闹钟声了。不是手机出的电子合成音,而是机械原理的敲击声,快地震动着,嗡嗡直响,吵闹、恼人。像中学年代的清晨,伴随着屋外妈妈的叫喊,然后是不情不愿地起床、洗漱、换衣,在餐桌前坐下,被盯着喝掉一整杯牛奶。桌上的水煮鸡蛋是剥好了的,蒸包子已撕掉了底下的垫纸,外头的天光和煦。
林知鹊睁开了眼睛。
窗帘没有拉好,一缕阳光正照在她的眼皮上。
床头柜上,那个老式的闹钟还在拼命摇晃着出巨响。她将它拿起来,朦胧得好一阵才摸索到它的开关。
这个闹钟不是她的,不是小时候,她妈妈给她买的长了一对小猫耳朵的那个,而是一只款式最普通的黑色圆形闹钟。
这里也不是华东,是锦城,她在梅溪南路,爷爷奶奶的家里。
有人在敲房门。然后,门开了,探进来一个脑袋。
杜思人轻声说:“你醒了。”
林知鹊揉揉头,闻到夜店里沾染回来的烟酒味“这闹钟是你的?”
她的声音喑哑,还未醒过来似的。
杜思人点头,“我怕你睡过头。”
她笑得一脸乖巧,“要不要去吃早饭?”
林知鹊躺倒,“不去。”
她闭上眼睛。她才不想去吃辣的面条辣的抄手辣的豆腐脑。
昨夜喝多了酒,胃里像有火在烧。整整一夜,梦将她的睡眠压得沉甸甸的。
杜思人好像读懂了她的心:“不辣的,去吃一点吧。你昨晚喝了很多酒。”
闹钟上的时针指向九点,窗外有鸟在叫,杜思人走进房间,将窗帘又稍稍拉开一些,推窗探出身去,说:“这里有一对小鸟,是前两个月才来的。”
她轻轻吹几声口哨,“早啊,鸟邻居们。”
林知鹊慢悠悠地从床上起身,走过杜思人身后,她睡眼惺忪地望一眼,窗外的银杏树上有一窝小小的鸟巢,栖息着一对黑羽翼白肚皮的鸟。
“那是喜鹊,很凶猛的,能把人的眼睛啄瞎。”
她轻飘飘地说完,径直去洗漱。
杜思人默默缩回身子,将窗户严丝合缝地关上。
*
梅溪南路位处梅溪以南,梅溪是一道浅窄的蜿蜒的河沟,两侧的堤岸筑了护栏,铺了人行道的砖,人烟熙攘,河流便嵌在了城市里,像一条皱了的绸带。
她们从家里出来,顺着道路走到溪边便到了梅溪桥头,过了桥去是菜市场,梅溪与一整片低矮的楼房围出一条狭窄但绵长的路,右侧是溪,堤栏边摆满了卖瓜果蔬菜的地摊,左侧是楼房,一间紧挨着一间,开着米面粮油、肉档鱼档、早餐店、缝补修鞋。架着炒锅的推车几乎就摆在路边,周边支起几张折叠的矮桌。她们走过时,摊主正热锅爆炒,辛辣的油烟把林知鹊呛得眼泪直流,杜思人走在前头,回过头来取笑她。杜思人太高了,林知鹊需要抬眼看她,这天是个晴天,她抬眼,早九点的晨光便与杜思人的头顶形成一条直线,直晃她的眼睛。胃里仍然火辣辣的,但阳光晒得她周身温暖,杜思人的脚步拖沓,她也跟着慢悠悠地走,梅溪静止不动一般,托着岸边人们的生活,非常、非常缓慢地向前流去。
杜思人带着她走到一家卖豆浆油条的早餐店。她们坐在路边的一张有些脏兮兮的小桌子旁,点了两碗豆浆、两份油条,还有一客小笼包。桌上除了醋瓶子,还有辣椒油、辣椒面和剁辣椒。林知鹊抽几张店家放在桌上的粗糙的纸,擦擦桌子,并默默地把辣椒们往杜思人那边推了推。
杜思人笑眯眯地邀功道:“怎么样?这是不是你们那儿的口味?”
老板端上来两个大搪瓷碗,热气腾腾的乳白色豆浆几乎要满溢出来,豆子的香味醇厚,丰盈诱人。
杜思人又说:“每年我嫂子和我侄女来,都最喜欢吃这家的早点。”
她眨巴着真诚的圆眼睛,“你试试。”
林知鹊无语,只好低头去吹一吹豆浆的热气,舀着喝了一勺,热乎乎的,口感又滑又稠。她问:“那她们最近会来吗?”
“不会的,一般只有寒暑假的时候会来。”
杜思人将烫手的酥脆的油条扯成小段,放在她面前的不锈钢盘子里。
还有几个月便要到来的2oo5年的暑假,除了唐丽与杜之安,锦城还来了一个不之客——13岁的林知鹊。
林知鹊斜睨一眼杜思人腮帮子鼓鼓囊囊的样子,她像在短信,她的拇指沾了油,于是用无名指非常迟缓地一个键一个键地按着她那台橙色边框白色键盘的爱立信手机。她吃饭也是慢吞吞的,细嚼了许久也不见吞咽,林知鹊每一次抬眼,都看见她保持着与刚刚完全一致的咀嚼频率,一个键一个键地按着手机。
林知鹊抬头喊老板:“有糖吗?”
她嫌豆浆不够甜。老板拿来一罐白砂糖,舀了整整一大勺,问她够不?她点头,于是一整勺悉数抖进了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