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从狭小的窗缝涌进来,空气里浮沉飞舞,老鼠贴着墙隙跑过,大狱深处关押着皇室最特殊的囚犯。
殷明荆凌乱的发丝从鬓角垂下,细窄的手腕钳着厚重枷锁,吊在空中窸窣作响,蓦然从旧日的梦中惊醒。
脚步声遥遥传来,由远及近。
年轻的太子t一袭白袍胜雪,墨发玉冠,一步步拾级而下,在狱卒殷切的引路下来到大狱门前。
他抬起头,墨发雪肤,泪痣清冷,遒劲四爪蟒纹攀爬在华贵长袍上,气宇轩然不似当年冷宫里人人可欺的小皇子,浓昳柔媚的容貌却仍是他记忆里最厌憎的模样。
“皇兄,久违了。”
他轻声开口,“啊,不对……”
“该称你为‘废太子’才是。”
殷明垠莞尔,黑眸幽深,一如他当年坠下莲台前鲜血淋漓的笑靥。
47
冷风卷起破烂的袖摆,殷明荆攥紧了手,腕上锁链曳动,发出窸窣声。
他脸色煞白,枯瘦如骨,青竹客栈重创已去了半条命,大婚乱箭穿胸,本应当场毙命,生生被殷明垠集结太医强留下一口气来,养了些时日仍是一身病痛,茍延残喘。
“孤落至今日田地,仍用着宫中最珍稀昂贵的药材……”
干涩的唇扯出讥笑,他瞧向狱门外的白衣少年,“一日日拖着,不肯杀我……”
“你想干什么?”
狱卒对他的自称出言训斥,废太子如何配在储君跟前用此称呼,实是大逆不道,不尊礼法。
殷明垠抬手屏退狱卒,也不愿与他抢那点面皮上的说法,有礼有节道:“我有话想问皇兄。”
殷明荆咳喘了两声,身上的伤痛与乏力使他的脾气难得平静了些,疲乏地支起身。
殷明垠静默片刻:“这些年来,我与皇兄天差地别,从无冒犯。不知为何,如此待我?”
殷明荆愣了一下,似乎听见什么笑话,笑得胸膛起伏,气息乱了又胡乱咳喘起来:“咳……咳咳咳!哈……哈哈哈……你怎会问出如此愚蠢的问题?”
“下贱之人,活该被踩入泥泞。针对你,需要理由么?哈哈哈……咳咳……”
殷明垠长睫垂落,唇边始终带着淡淡的笑,似乎那被嘲讽的并不是他:“我在很小的时候,也疑惑过这个问题。但后来时日久了,离宫后了解到更多事,慢慢就想明白了。”
“皇兄针对的并不是我,恨的也不是我。”
殷明荆癫狂的笑渐渐散去,伏在地上咳得脊背紧绷。
殷明垠抬起眼皮,长睫掀起,嗓音沁凉:“你针对的,是那个夺走你母妃宠爱、使父皇将你们母子弃如敝履的宠妃之子。”
“你恨的,是那个被母妃打骂怨怪、仍然无力夺回圣心的自己。”
殷明荆身躯一僵,佝偻的腰背颤了一下,干涩嘴唇动了动:
“你……你从何听来……咳咳咳——”
他蓦然捂住嘴,胸口耸动,呛咳出大片鲜红的血,顺着指缝滴落在地。
“我不曾有幸目睹母妃盛宠,但看贵妃和你的样子,就知早被他吓破了胆。这些年战战兢兢、惶恐后怕,日子过得一定很苦吧?”
殷明垠唇边噙笑,遗憾地俯视他:“你心里很清楚,若‘男妃’之事不曾败露,你母妃的六宫盛宠和你这些年的储君之位,都不过是泡影罢了。”
“若他还活着,只要招一招手,哪怕是谎言,父皇也会甘之如饴。皇兄,这就是你恨我又怕我的缘由吧?”
殷明荆唇瓣染血,目眦具裂抬起头,双臂拽得锁链窸窣脆响:“笑话!孤会怕你?你一个男人生下的小贱种,卑劣荒唐,父皇当年就该杀了你!”
“如今竟留得你大军逼宫,篡夺储君之位,父皇知晓,绝不会饶过你!他宁死都不会愿意再看见你这张脸!”
殷明垠轻轻笑了,笑得明媚漂亮,黢黑润湿的眸底一片寒芒:“皇兄珠玉在前,孤自当效仿学习。父皇病重,不宜出来见人,想来也不必困囿于孤这张脸了。”
殷明荆愣了愣,不可思议地盯着他,似是第一次认识这个孤僻话少的皇弟。
他疑惑又诧异:“你……不打算放他出来?”
殷明垠笑:“皇兄的法子很好,为何要改呢?”
殷明荆瞧了他好一会儿,也笑起来:“西瑗看错了人啊……你与我,又有何区别?”
这个名字一出,殷明垠脸上笑意散了。
殷明荆瞧着他脸色的变化,伏在地上笑得浑身打颤,笑着又咳喘起来,唇边溢出血丝:“她应该……也不知道我还……活着吧?”
“你这……阴沟里的鼠辈!真想看看……她知晓你这副嘴脸的那一日……会是什么表情……哈哈哈咳咳……”
殷明垠冷眼瞧着他咳得伏跪下去,扯了扯嘴角,良久才恢复笑容:“皇兄不是问我,为何不杀你么?”
少年身姿笔挺,雪白的蟒袍下摆铺开,蹲下身凑近了些,像生怕对方听不清一般,放轻了声一字字吐露清晰:
“纵然我恨你入了骨,也不能亲自来做。”
殷明荆撑着地面,阴鸷地抬起眼,嘴角血迹牵连成丝,滴至地面。
眉眼昳丽的少年泪痣清冷,笑容柔媚生辉,怜悯地看着他,黑眸森冷乃至癫狂:“无论你在瑗儿心里有几分分量,这脏血都不该沾到孤的手上。”
“孤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跟死人去争。哪怕只是一丝一毫的愧疚,你都不配留在她心中。”
“孤不会杀你,你会一个人好好地活在这大狱里,活得长一些,再长一些。这里没有光,也没有声音,等她见过你枯瘦如柴、浑身爬满虱子的样子,哪怕曾有过一丝一毫情念,都将荡然无存,被厌恶取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