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玉清着一身天青色衣衫,提着个小木箱,抬步上了那辆马车,他敛敛衣袖,端正地坐在榻上。
谢离愁已坐在马车内等候多时。他的目光在裴玉清的脸上游离良久,道:“不知道你用了什么东西,在你脸上竟真的瞧不出半点原本的模样。”
裴玉清手指轻抚脸颊,“蒙谢公子夸奖,一点雕虫小技而已。”
马车在天青阁处停下,两人一道下了马车,进入大门,裴玉清跟在谢离愁身后,神色恭顺。一路上,那些见到他们二人的人,皆下意识地认为是谢离愁带着某位侍从,丝毫没有起疑心。
两人走了许久,多是一些偏僻的、罕有人走过的小道,穿过一道廊桥,却是模样大变,目光所及之处皆是清丽景观。
翠竹凉亭,假山石点缀,雅致院子,一派闲适。隐隐有琴声从院内而出。
院门只有两个侍从守着,见谢离愁来,都低头行礼。
谢离愁微微颔首,像往常一样走入室内。裴玉清将打量的目光收回,神色自若,一道跟了进去。
两人走进室内后,谢离愁将门关上,却不上前,只是停留在原地,道:“你一人进去便可,我就在此处。”
裴玉清点头,转身只能看到半拉竹帘下那双骨节分明的手,在一架琴上轻轻拨弄。
琴声悠悠,似溪水潺潺,携带着一种空灵澄澈的气息。
裴玉清将竹帘撩起,终于见到了那个曾经只在人口中听到过的人,下意识地屏住呼吸。
那人静静坐在琴案之后,身着一袭素色长袍,长发如墨随意地散落在肩头,眉眼清冷如霜,就好似开在终年不化的t雪山上的一朵冰莲。
一曲终了,指尖在弦上停住,温明珠抬眸,与来者四目相对。
温明珠只是略看几眼,便直言道:“既然已经见面,就不必如此遮掩其面目了。你的面容虽普通,但双眸澄澈如星,身姿俊秀,两者并不相符。”
裴玉清将脸上的面具摘下,行礼道:“女婿裴玉清见过父亲。”
谈心
在听到“女婿”
二字,温明珠呼吸微顿,在这一刻,他才重新仔细打量眼前的这位年轻儿郎。
此人即使着一身朴素的天青色袍子,也掩盖不了身上那股钟灵毓秀的气息。身形鹤骨松姿,提着木箱的手指修长且有力,看样子不似那种只会在内帷中绣花、娇怯羸弱的男子。
温明珠缓缓而道:“离愁那孩子早已同我说,今日会来一个小郎君,我没想到会是你。”
他站起身,“你姓裴是吗?”
裴玉清提着木箱的手指一紧,清瘦的手背上的青筋突显,低声道:“是。”
温明珠朝裴玉清走去,“玉清玉清,玉之温润,清之澄澈,是个好名字。”
两人的距离近一尺之差,温明珠冷不丁地抓住裴玉清的右手手腕,力道不轻不重的按了下,“你的腕处蕴含劲道”
,他的手指再慢慢摩挲过裴玉清的指腹,“食指、中指和无名指指尖处有一层薄茧,这是长年累月习剑之人才会有的。”
“你又姓裴……所以,你是裴似锦的儿子?”
语气淡淡,但让裴玉清的心弦紧绷起来。
裴玉清抬眸,他的手掌心却沁出些冷汗,他隐隐有些担心温明珠是否介意他来自裴家。他再一次低声道:“是。”
温明珠淡然一笑,换另一只手拉住裴玉清的手腕,朝软榻走去,轻声道:“见了你才知何为秋水为神玉为骨,裴家真的是出了个好郎君。有你这般的男子陪在她身边,我也就放心许多了。”
紧绷的那根弦松了。裴玉清温顺地被温明珠拉着一同坐下来,内心的紧张顿时卸去了一大半。
裴玉清将木箱放到身后一旁,双手恭顺地迭放在大腿上,道:“若无妻主当日的援手之德,便不会有今日的玉清。其实,能陪伴在她身侧,实乃我之万幸。”
“原来你们之间还有一段故事,说来我听听。”
温明珠挽起袖子,倒了两杯茶,将其中一杯推到裴玉清身侧。茶香、雾气蔓延在两人之间。
这其实也是温明珠以一种隐晦的方式在旁敲侧击。没有从小陪伴在孩子身边,始终是为人父亲的一种遗憾,也只能暂时地从旁人口中探寻一二。
裴玉清的眸光逡巡在温明珠的眉眼处,千年雪山上的雪莲在此刻染上了柔光,不复初见时的清冷疏离。他以一种寒暄的方式,讲了两人如何在姑苏医庐相识,外出游历,相助她人捉贼,当讲到哀牢山下墓时,见温明珠神色不变,这才继续。
裴玉清谈吐有致、条理清晰,讲话间有轻有重,把重点放在贺问寻身上,足足讲了一刻钟,才将这段故事讲完。
“很好,很好,很好,你们两个都很好。”
温明珠一连低声说了三个“很好”
,几滴小水珠在他垂眸那刻掉在他的手背上。
裴玉清抿唇不语,从袖中抽出一条帕子,双手恭敬地递过去。
温明珠接过手帕,将脸微微撇过去,以袖子捂面,用帕子的一角轻轻擦拭眼角,待衣袖放下,面上平静如水,并无任何泪痕湿意。
他抬手饮下一杯茶,待温润的茶水将喉咙里涩意压下后,开口道:“听你此番描述,她真的是个很好的孩子。夜间不能安眠时,我时常想她会长成如何,会不会怪我从小不在她身边。”
“那日……在马球场后方的院子里,我与她遥遥见了一眼,却没有立即同她相认,也不知她是否会埋怨于我?”
“妻主从未表露过任何一丝怨恨之意,父亲莫要忧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