煤油灯的照明亮度比不上钨丝灯、白炽灯,仅能照亮面前有限的视野。
不够澄净的暖黄色灯光中,余晓丽仍然穿着上午那身灰色中山装,但没戴红军帽,耳朵边别着一只野雏菊卡,手边放着一本厚实的大书,坐在聂子航对面一边翻阅资料,一边艰难地书写着什么。
而放下笔的聂子航,却在这时不由自主地笑了。
燕京大学在建国初期出版的法语字典,他简直不要太熟悉。
2o12年,聂子航于燕京大学就读大二的时期,系教授曾在课堂上向他们介绍建国以来的翻译演变历史,并要求课后分别以建国初年的法语字典和现代法语字典为不同参照,翻译两份《包法利夫人》的第一章节。
聂子航英、法双语的深厚翻译功底,也是在大学时期一步一个脚印打下的。
余晓丽手中的文件,应当是一份法语专版的技术性指导文件,即便是倒着悄悄偷看,聂子航也能在数秒间获取文件信息。
这几乎已经成为他的肌肉记忆,而同声传译的要求要更高。
不是数秒,而是瞬息。
而余晓丽显然不是法文翻译的专业性人才,从她频繁翻阅法语字典的生涩程度就能窥见一斑,更别说符合译文的“信达雅”
准则。
不过,翻译信达雅原则也不是万能适用的。
像技术性文章、科普性报刊、新闻谈话等翻译文件,以及一些交流峰会上的同声传译,更需要符合实时、准确、无误的基础性要求。
从业同声传译近十年的聂子航,也在高强度的翻译事业中形成了职业性强迫症。
他完全无法忍受翻译上的明显瑕疵,就像强迫症患者无法忍受摆放桌球的时候不按颜色对齐一样。
于是,当“Ligne”
这个法语词汇本该在文章中表意“对齐”
,却被余晓丽翻译成“线段”
的时候,聂子航终于忍受不住地开口提醒道:
“同志,这里应该翻译成‘对齐’。”
听到聂子航的提醒,余晓丽抬起头,不无惊讶地投来目光:“这位同志,你懂法文?”
“稍懂一点儿,”
聂子航谦虚地笑了笑,然后用笔杆指着文件上的法文印刷句子,“这句话应该是说,‘将标尺与数据对齐,从而验证对照结果是否正确’。”
余晓丽听着聂子航标准流畅的翻译结果,不禁低头看了看自己磕磕巴巴的译句草稿,惭愧地笑道:
“这是都工业局的技术译制原本,我虽然有幸在英国学习,但对法文一窍不通,本想拿着它来试一试,研究研究,却举步维艰……”
聂子航道:“今天郑厂长带领我们迎接技术组抵苏的时候,我也听说了余同志的经历。只是,这既然是工业局的翻译原本,为什么不找翻译院相关人员解决?”
余晓丽叹了口气,细细说道:“这篇原稿已请翻译院的同志做了翻译,只是……工业局内部并没有储备的翻译队伍,即便是都翻译院里,如今能上阵的除了几位老前辈,真正能帮上忙的知识青年少之又少。
如今国内工业生产进展虽然有进步,但与西方依旧有不少差距,我们既要赶,也要学习,工业局里需要研究的外文稿子不少。
我留过洋,到底有着英文底子,特地向组织申请借出这篇原稿,想着趁下苏南县这段时间自学法文,没想到跨语种之间难度极大……”
聂子航于倾听之间不时点头,余晓丽同志说的不差,高考断层十年,人才培育衔接不上,基础文化普及都成问题,培养翻译类高级知识分子更是困难。
“余同志,如果你在翻译上遇到困难,或许我可以帮忙。”
余晓丽眼睛一亮,转而又好奇道:“你也留过洋?哦对了,我还不知道怎么称呼你。”
“聂子航,子孙的子,航行的航,”
聂子航脸不红气不喘地编道:“我没有留过洋,但十几年前的初中老师是从上沪下乡来的,教会我一些法语基础,由此产生浓厚了兴趣。有了老师引入门之后,我自主学习虽然有困难,但也学到许多,做些普通翻译不难。”
余晓丽点了点头,又笑道:“聂子航同志,你的悟性真好,当年我学英文,‘水门汀’这个单词都记了好几天。”
说到这里,聂子航身边坐着的一个男同志突然靠了过来,压低了声音问道:“两位同志,是在讨论西语翻译么?”
聂子航看着这张脸,忽然觉得有些莫名的熟悉。
“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