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公馆里大排筵宴,不分上下,男士们都喝了不少酒,宁铮和支长胜这对老长官和老部下都喝得醉醺醺的,勾肩搭背陈芝麻烂谷子地诉说着宁军过去的辉煌和最后的风流云散,说到伤心处,两人抱头痛哭。
赛西尔更是喝得眼珠子都不会动了,直眉楞眼地抓着芽芽东一句西一句地倾诉着绵绵情意,毫无心里准备的芽芽倒是不尴尬——她的酒量随了母亲,一杯果酒已经上头,根本听不懂这英国男孩在说些什么;龙生酒量深不可测倒是毫无二致,干脆一脚把好兄弟踢到了墙角,还不忘拿条薄被给盖上省得着凉。
奉九虽不能饮酒,但也有些醉了,隐隐约约间,她似乎看到龙生盯着芽芽看了一会儿,闭上了眼睛,轻轻地吻上了她因为喝了葡萄酒而格外红润的唇。
不过,胜利的消息到底过于刺激,凌晨时分奉九还是动了,幸好赶上巧稚在家,奉九在她的帮助下顺利地生下了他们的第四个孩子,果不其然又是个男孩,夫妻俩虽然也很高兴,但那相视一眼里,还是有藏不住的点滴遗憾。
巧稚可是个剔透玲珑人儿,一眼看出兄嫂二人的隐思,抱着生儿笑着说:&1dquo;看我们长得多漂亮&he11ip;&he11ip;以后芽芽可不得了,大姐走前头,后面跟着一溜儿亲卫队,多气派!”
也是,俩人就又兴奋了起来。
一向拥有给弟弟们取名权的芽芽这次可是水平挥,取了个极其好听又富含传统文化底蕴的名字——&1dquo;屠苏”,这种古时于正月初一饮用的药酒,有驱寒、辟邪的功效,惟愿从此后,中华再无鞑虏肆意践踏、永葆浩荡风华。
八月十五日,日本最大的战犯裕仁天皇于正午表讲话,表示遵守《波茨坦公告》,正式宣布投降。
中国人民于民国二十年即已开始的十一年抗战终于以胜利告终。
然而,和平并未从此降临,内战的阴影再度笼罩苦难的中国,雾都重庆不负其名,浓雾弥漫,其中,有人形如鬼魅,往来穿梭,定下一条条计策,誓要将最大的对头趁热打铁消灭干净,浓烈到无法忽视的滚滚硝烟终于再起。
八月二十五日,奉九的月子刚坐到一半,宁铮正在房里和她一起逗弄着屠苏,其他家人恰好都不在房里,忽然门口传来敲门声。一直与他们住在一起的支长胜太太温秀芝去应门,一见到来人,瞬间惊骇莫名,满脸的笑都收了起来,马上拨电话请楼上的宁铮下去。
此人身后跟着几个人,一身的黑拷绸衣裤,大热天的也戴着黑礼帽,看着都闷。
刘丙岸见了宁铮,脸上似有点不好意思的样儿,简单地请安后,就说奉委座之命,请副座和太太去成都暂时呆一段时间。
宁铮从刚刚下楼来看到他曾经的看守时,就知道一直在心中盘算着的事终无望,内心一片凄凉,但只是扬起一个温和的笑,&1dquo;只有我们夫妇么?”刘丙岸局促地说:&1dquo;是,令千金、吉将军公子和那位英国小公子,还有令妹,都可留在此地。但,暂时不要通信了。”
&1dquo;还有我们出生的儿子,也不要跟我们去了。”奉九意态娴雅地走过来,刚刚她已经听出了温秀芝声音中的骇然,马上起身在楼梯口听了有一阵子了。
宁铮转头向她看去,奉九迎着他的目光,眼神温煦——别为我担心,大风大浪,这些年我们不都过来了么?
宁铮莫名其妙地计算了一下:眼前这个女人嫁给自己已有十九年了,他眼见着那个在万柳塘的冰面上如疾风般团团旋转的红衣少女,终于在自己带给她的几乎从未间断过的惊涛骇浪中,长成了今日这般宠辱不惊、淡定从容的模样。
初相识时,她的心思很浅,就像块透明的水晶,即使再顽皮狡黠,也不过都是些小姑娘的手段;而现在,她就像块中国人千百年来最喜爱的翡翠一样,积存了多年的温润,又如丝绸般柔滑,翠色不浓不淡,入了手端详,其品相也经得住最严苛的品鉴。
一九四五年十月十五日,成都三桥南路白家公馆。
奉九从二楼下来进了书房,看到宁铮把书桌掉过来,正当窗作画,窗外阴沉沉的,自从他们近两个月前来到成都,这里的天儿就没怎么晴过。在重庆的这些年,他在闲暇之余,也跟着奉九学着画起了中国画,奉九觉着,人聪明可能做什么都顺当,没几年,他的画也很有些自己的风骨了。
此时他聚精会神勾勒着的,是一片水草丰美的山野,其上,有五头牛正在吃草;后四头大概是吃美了,所以神情磊落、怡然舒展;惟最前边一头,明明体格硕大、骨撑皮涨,鼻子上却被勒着难堪的鼻环,瞠目虎视,怒张的鼻孔似乎都在喷着愤懑的热气儿。
这是唐代韩滉那副称得上是中国传统画作中的天球赤刀之作——《五牛图》,宁铮单挑了这幅来仿,可见此时的心境。
奉九从后面张臂紧紧抱住他,把脸贴在他愈见宽厚的背上,低语着:&1dquo;瑞卿,很快,就会有结果了,不管生什么,我们都在一起。”
宁铮解开她的手臂,转过身来,死死地搂住了她,一呼一吸间,尽是郁郁。
奉九的话就好像被听到了一样,第二天中午,刘丙岸恭敬地请宁副座夫妇回重庆。奉九知道,国共两党长达四十三天的重庆谈判,有结果了。军统局不用担心重庆的中共头面人物试图与前东北主政人物宁铮的会面,所以,他们可以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