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是年前搬进朱方巷的裴小官人。
「我先洗面,再找乾娘吃茶,劳烦留我一碗。」裴小官人说着掏出一枚铜钱,提前支给杨婆。
杨婆忙不迭接了,堆笑道:「大官人尽管洗,老身这给您一直温着。」
裴小官人笑笑,转面向萍萍,温声发问:「方才笑得那麽高兴,是有什麽喜事?」
他捻起两枚面汤钱,轻放进车腿绑的竹篓里。
萍萍眉眼弯弯皆似新月:「想起我家官人了。」
裴小官人嘴角始终挂着笑意,却似乎僵了下,辨不真切。
萍萍转身去漱口水,双手捧盏递来:「大官人,您请。」
「谢谢。」裴小官人一手接盏,一手捋袖,用袖子挡住脸面和瓷盥,仰脖饮尽,不曾发出半点声响,再垂首落袖时,吐出的漱口茶已尽在盥中。
「大官人真是个读书人,漱口都漱得这麽风雅。」杨婆在旁恭维。
裴小官人浅浅含笑,脖颈微扭,对视的是萍萍:「今日可别忘了。」
漱完再启唇,他嘴里飘出淡淡茶香味。
萍萍摆盆倒水:「大官人且放心,奴家牢牢记着呢!」
本地有位从前做过京官的富户胡员外,今日开八十寿宴。月初,裴小官人主动找上萍萍,说宴上缺一位专做汤饼的帮厨,引荐她去。
萍萍记得那天他也是在买洗面汤时顺嘴提的,说完她一愣,在润州,做宴席是件既体面又挣钱的差事,炙手可热,多少有经验的厨娘百人争一,她从未做过,裴小官人缘何引荐她?
再说他也没吃过她的汤饼。
裴小官人却说她既然天天囔着要开汤饼店,那手艺定然是不错了。
她想,是不错,又寻思,帮厨攒钱更快,既然有这个机会,何不努力?便应承下来。
「我待会收摊,换身衣裳就过去。」萍萍想了想,又加一句,她一说话就带笑,右侧的酒窝旋得更深。
「不急。」裴小官人喃喃回应,原先对视的眸光挪下,瞟到萍萍的酒窝上。萍萍目光不经意追去,小官人却即刻低头洗面,再瞧不清面目。
「萍萍,去做什麽呀?」杨婆笑问,那日她没出摊,不知情。
萍萍便把裴小官人介绍帮厨的事说了,笑道:「真是不知如何感谢大官人。」
见小官人已经抬头,她给他递胰子,裴小官人依旧垂首,不见眸色,接过胰子後低低回应:「举手之劳,何必言谢。」
这胰子不似澡豆,不能美白,只能洁面,裴小官人日日只用胰子,洗完的水里也不见铅粉,却肤如凝脂,和萍萍站在一起,比她还白三丶四分。
杨婆免不了又是一顿吹捧:「大官人您脸可真生得好,跟白玉似的,有个词说什麽来着?玉人!对,大官人真乃玉人!」
萍萍已经招待裴小官人几十回,但从未留意他的样貌,此刻杨婆叨叨,才飞快掠一眼——眼大窝深,眉目冷硬。
萍萍顿了下,粗犷的五官放在一张白净斯文的面皮上,总有股说不出来的别扭丶违和。
萍萍配多了澡豆,鼻子灵敏,今日也在裴小官人身上嗅到浅淡苦涩的药味。
他大概常年服药。
肤白许是体虚吧。
这麽一想就说得通了,裴小官人走的时候,萍萍忍不住比平时多关切些,嘱咐这位苦命人千万记得食早膳,若是有时间,再睡个回笼觉。
「我明白,」裴小官人漾笑,「『食饮有节,起居有常……」
「……不妄劳作,方能形与神俱『。」萍萍接上後半句,和裴小官人异口同声讲完。
裴小官人原本浅淡的笑明显变浓,她也知《黄帝内经》。
萍萍回以一笑,没想到裴小官人也晓得她官人讲过的话,下一刹来了新主顾,萍萍没时间再闲聊。
裴小官人也不闹,自行过街。他家就住在浴堂对面,到门前驻足,迟顿须臾,回头隔街遥望。
洗面摊上,萍萍正背对着他忙活。
「天色隐晦——」报晓的头陀执板训街,挡住裴小官人视线。裴小官人抿唇笑笑,也不等了,回身进门。
隔着一条街,主顾一走,杨婆就忍不住告诉萍萍:「大官人刚进门前还在望这边呢。」
萍萍正泼水,不假思索回问:「哪位大官人?」
杨婆跺脚,萍娘子怎麽转头就忘:「街对面,刚找你洗面的裴小官人!」
萍萍收盆:「怎麽了?」
难不成方才洗面时,她有照顾不周?
杨婆见其神色,恨铁不成钢:「傻呐,他是对你有意思。」
萍萍立马摇头:「别瞎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