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的宗主们,正坐在宗主堂内,各自凝神静气地端坐在自己的座位上,让本来就显得压抑的宗主堂内又增添了许多压力。空气仿佛已经凝成了实质,在七个人四周谨小慎微地流动着。
墨怀山此时正坐在段鹰的对面——这时候再装晕显然已经不太合适了。他用目光缓缓地扫过其他六位宗主,最终将目光锁定在了段鹰身上,他知道这个时候,众人都在等着他率先话,而他想说的内容,却并不是所有人想要听到的。
墨怀山轻轻摇了摇头,即使有人不爱听,他还是要说出来:“既然段剑赢了墨长锋,那么今年天启面圣,自然是应该让段剑去。”
墨怀山的话刚一说完,柳宗主便有些坐不住了,但是段宗主和唐宗主一边的人,却如释重负地长出了一口气。
“不过,段剑尚不是天驱之人,而是段鹰段宗主个人的徒弟,今日段宗主为了让段剑登台比武,不惜公然违反天驱规矩,也应当承担相应的责任。”
墨怀山不理其他宗主紧张的表情,继续说道:“天启面圣,乃是无数天驱武士北伐殉国换回来的荣誉,其人选自然是头等大事,不可儿戏。段剑此人心性、为人都未可考,况且他……”
墨怀山说到这儿,顿了顿,又说道:“大宗主可愿为其担保?”
段鹰盯着墨怀山,重重地点了点头,沉声道:“段剑是我一手带大的,虽是弃婴,我也一直视同己出,严加教导管束。我自然是可以为其担保的。”
“段宗主,这担保可要慎重啊!”
唐宗主终于忍不住说道,脸上的神色甚是不忍。然而段鹰却摆了摆手,示意唐宗主不要再说下去了。
墨怀山看着心意已决的段鹰,暗暗叹了口气,他是唯一一个从菸河平原活着回来的宗主,但是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的心却依然还留在那血染的平原上。他的爱与恨,理想与遗憾,欢欣与噩梦都已经统统留在北境了,他就像一只被人塞进牢笼,从北境押回来的驰狼,不惜牙崩齿裂,也要咬开铁栏,奔回战场。此刻他终于有了一丝希望,又怎么可能轻易回头。与他这么多年的挣扎相比,区区大宗主之位,又算得了什么呢?
想到这儿,墨怀山看着段鹰的眼神忽然多了一丝同情,虽然两个人的意见不合,但是段鹰却依旧是一位令人尊敬的武士。“按天驱律,为人担保,替人受责者,应革职卸任,不得领兵授课。段宗主,这代价你可知道?”
段鹰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大宗主公然违律,罚加一等,按律应杖责三十,段宗主你可知道?”
段鹰依然没有说话,只是轻轻点了点头。随后,他便从大宗主的位子上站了起来:“既然我愿为段剑担保,此刻我也不该坐在这里了,墨宗主,从现在起,你要暂代大宗主之责了,直到天驱选出一位新的宗主,再由宗主会选出新的大宗主。辛苦你了!”
墨怀山看着段鹰,摇了摇头:“段鹰,我知道你心中所想何事,你以为这是天驱的未来,自己的解脱。可是你有没有想过,这也会将天驱再次拖进巨大的危机?”
段鹰看着墨怀山,紧绷的脸上忽然渐渐松弛,最终浮起一丝笑容来:“墨老,这么多年了,我们俩最终谁也没能说服谁。不过你今天也没想到长锋那孩子会主动认输吧?我想,他可能也明白天驱是没法独善其身的,只是不忍心让你失望,才在台上故意寻败的。你回去以后,不要怪他。”
段鹰对墨怀山说完这段话后,又轻轻地拍了拍墨怀山的肩膀,然后便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了宗主堂。只留下其余六位宗主面面相觑,不知为何事情忽然展成了这样,一场年轻人的武试竟然会逼得大宗主退位。就连一直和段鹰针锋相对的柳宗主,此时都有些懵,没料到段鹰竟然真的放弃了大宗主的地位。
墨怀山看着其余五人,轻轻咳嗽了一声:“各位宗主,如果我所料不错,明日段鹰受完责罚,就要离开天驱,前往北明城了,大家抓紧时间去和他告别吧。今后的事情,我们还要慢慢计较。请各位谨记,天驱不属于我们任何人,但是我们每个人都应当尽全力维护天驱的荣誉!”
墨怀山说完,缓缓从宽大的椅子中站起,右手握拳,置于左胸之上,大声喝道:“铁甲依然在!”
其余五人纷纷坐起,做出相同的姿势:“依然在!”
宗主堂外夜色已浓,不知什么时候,雨已经下了起来,更平添了许多寒意。段鹰并没有披上雨披,依然穿着布袍行走在小路上,任凭着雨水慢慢浸透他的外衣。他的肩膀此时疼得厉害,那是曾经被蛮族骑士一枪洞穿的伤口,虽然早已长好了,可是每逢阴雨天气,肩膀都会疼得抬不起来,这几年甚至连带着膝盖也有些不灵活了。这副身体时时在提醒他,他已经不再年轻了。可是此时的他却忽然觉得自己的步履重新变得轻快起来,仿佛回到了十年前刚刚踏上北伐路的时候,那时阿染总会帮他披上雨披,系紧铠甲;阿诚总会和他较劲谁杀敌最多,谁最勇猛;老狐狸总会想出蛮族奇袭的方向,帮他们做好应对。那时明明每一天睡下,都可能再也看不到第二天的朝阳。可是他依旧会和阿诚开怀大笑,依旧会悄悄拉住阿染的手看她脸上那好看红晕。
可是,他们最终却都永远地留在了菸河平原上,只将他一个人赶回了故乡。他们以为他还活着,可以再次重振天驱的荣光,可是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早已经死了,只剩下一丝残魂萦绕在这里,坚持着完成故人对他的嘱托和期望。
而此刻,他终于完成了大家的希望,解开了自己身上的束缚,可以安心地魂归沙场了……
段鹰想到这里,终于忍不住停下了脚步,抬起脸,任冷冷的雨水打在他的脸上,掩盖住那早已在他脸上肆意流淌的热泪。
过了良久,一个声音终于将段鹰从对往日的追忆中拉了回来。
“师父……”
段鹰回头看去,正是段剑撑着一把伞,站在他身后,显然是看雨大了,特意来接他的。段鹰走过去,接过了伞,拍了拍段剑的肩膀:“阿剑,不好好歇息,跑出来接我干什么?伤口最怕受寒,难道想老了以后像我这样,预测阴雨天比星象师还准吗?”
段剑看着师父强撑起来的笑容,心中却更加痛苦。段鹰辞去大宗主之位,甚至还要当众受罚的事情,早在宗主会还没散时,就已经有人把消息传到段鹰的宅院里去了。他不明白,为了自己拿一届武试的头名,师父为什么要不惜放弃大宗主的位子,也要替自己强出头。他更不明白,为什么墨怀山那一众人气量如此狭小,为了墨长锋的前途,竟然不惜牺牲掉凭一己之力恢复天驱荣光的段鹰。
“师父,我不稀罕什么武试头名,更不稀罕什么天启面圣!我只要一直陪在你身边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