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并不真实,他的身躯无限缩小,他否认了自己所做的一切,将只存在於回忆里的人想像得无比高大。
他像蝼蚁般趴在这些人的脚下祈求着他们能给予他一些提示。
於是,他从记忆中那些古老的丶厚重的言语中找到了方法。
那是小时候的睡前故事了。
「在许久之前,阳光之城并不总是充满阳光,也并不是只有围墙的范围。
「那是一个无比大的世界,拥有五湖四海——湖和海都是十分大的水池,也拥有山川五岳——那是十分高的坡。许多许多的人居住在这巨大的世界当中,从这头到那头靠走是不能够的。
「但尽管这麽大,社会依旧充满矛盾,有爱有恨,喜怒哀乐都反覆交替着。这是一个五彩缤纷丶各有特色又十分包容的世界。
「算好吗?当然。……也不,只是它好和不好,都不是我们能评价的。也许对於无法抵达这样世界的人来说,它无比的好,也许对於生活在这样世界的人来说,它十分的坏。无论好坏,它都已经消失了。
「为什麽消失啊?据说是出现了许多奇怪的病,人们开始变得糟糕起来,喜怒哀乐统统都被恐惧给感染,就像天空再没有太阳,变得灰蒙蒙,一切阴冷又潮湿,那些可怕的丶糟糕的丶负面的都会附着小腿,一直往上攀,将全身包裹着,让你动弹不得,然後钻进你的皮肤,啃食你的血肉,咀嚼你的骨骼,把你变成不再是你的东西。
「吓到了吗?对不起,那阿婆不说这些吓人的话了。……阿婆只是害怕,以後没人知道这些事了。
「後来?後来,这些病从个例卷席全世界,速度惊人,於是人类一退再退,从恐惧到反击。你们总说很凶的雕塑,她带领了许多人在哀嚎和绝望的年代中创建了一个完美的家园。她说,为了消除恐惧而努力成为恐惧。所以雕塑才总是对着地面怒吼。她在威慑……可同时也被害怕着。
「完美的家园就是我们阳光之城啊。虽然总是炎热,但比阴冷好。
「大概是为了让阳光晒得它们消失,以热攻冷。所以现在的人也再不会知道冷是什麽感觉了……」
他现在知道冷是什麽感觉了。
像是无比瘙痒,又疼痛又僵直。
甚至温热的血液时时从爆裂的皮肤中涌出来,使得黑布总是被浸-湿,连同着体会到了湿。
他拖着疲惫的身躯,捂着蚀骨的湿冷,一步步从集中营走到了曾经的办公区。
路上昏黑,没人会认得出这个萎靡的身影是那个稳重又极得民心的城主。
其实城西的顶棚和阳光之城的天没有区别。
都是人造的。
没有哪些技术能让太阳一直高悬於天,也没有哪些技术能使一个密闭自然环境不进行水循环还能持续拥有水资源。
倘若有闲着无聊又实在不怕阳光刺眼的人拿把椅子,什麽也不做,只是干坐着盯天空,看上许久许久,大概也能看出太阳的运动规律虚假且重复。
他登了顶,看着被顶棚遮挡的天。
模模糊糊,还能看到那个巨大的光球。
这一刻,光敏病使他恐惧了许久的阳光,没有再让他屈服。
他死死盯着那个光晕。
要消除恐惧,先成为恐惧。
他没法成为太阳,但他先让自己做到了直面恐惧。
他要把恐惧换成其他,他没法成为太阳,但他可以成为其他。
是的,以热攻冷……
他的精神崩紧成一条线,这细丝般的线顶着巨大的丶如天幕般的压力,他按下了按钮,撕破了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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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阳光之城都被香菸笼罩,再加上这永不停歇的阳光照射,热气无法散出,更是像烧柴中的烟囱。
比起前几年的清透,现在的阳光之城连空气中都带着浑浊。
雄厚的钟声再次响起时,仿佛能听到里面的锈斑,在这之後,萦绕神像的烟雾才会消停一时。
全城都已经闭门关窗,光明与里屋毫无关系。
无论是城东还是城西,宵禁依旧没有被废除,阳光兀自散落,却无人理睬。
整个城市都静悄悄的。
静得安宁,也静得吓人。
这时他们长久以来的生活,从未有过改变。
落窗的光头还在想着他明天能否再次开门,会不会也同邻居一样,在某一天醒来时分,突然抗拒那伴随一生的光明。
隔壁的赵姨只是极小心地把门打开了一条缝,钻了进去,摸着黑和伴侣说今天去了哪几座神庙为他烧香。
院长匆匆从城西又回到了城东,就算福-利院的那些孩子都已经长大,最小也有六岁,但她依旧惦记着他们,路过旧院时,脚步微停,但还是没有停留,直往院里走。
就算烟笼罩了这个城市,就算城西搭建了顶棚,就算走在路上的人少了许多许多,就算将来会面临许多粮食短缺丶人口不足的危机,目前为止,这个城市的人依旧活得很好,像往常一样,按部就班,清闲又无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