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卞姬的到来给了他临头一棒——他不是他父亲唯一的亲人了。
裴仲琊微微抬起眼眸:「母亲故去已整整十年了,他能记住母亲与兄长的年纪,却唯独记不住我的。我曾以为只要我永占鳌头,父亲便会对我另眼相待。我不是杀害母亲的凶手,不是兄长的替代品,他能看见我……我们至少还能算是家人。可如今……什麽都白费了……」
「什麽叫什麽都白费了!」我最不喜欢听见他这样说话,「你为何要将自己所有的一切都寄托在你父亲身上?难不成你父亲不待见,你这麽多年读得圣贤书都不是你读的了?你写的那麽好的文章不是你写的了?古来圣贤,皆为天下立身立命,你倒好,空有一副玲珑心肠,却日日只想着讨好他人,岂不浪费?
「你以为我父王就喜欢看见我这样吗?他只喜欢乖巧听话温顺的女儿,可我太像我母亲了,一点儿都不听他的话。他更喜欢大姐姐,难道因为这样,我就要委屈自己改变自己吗?你先前还夸我这样好呢,说我聪明机警有决断,叫我不必理会他人。如今用在自己身上,倒是什麽都想不明白了。」
我埋怨他。裴仲琊欲言又止地张了张嘴,复又失笑:「确是如此,是我错了。」
他嘴角是笑的,但眼里仍旧蒙着一层厚厚的雾。
新年还留着尾巴,宫中远处偶尔传来几声爆竹的声响。我看了眼裴仲琊,拍了拍他的肩膀:「你等着!我有东西给你,去去就回!你一定要等我!」
裴仲琊已经有十年未过生辰了。陈辰於正月十九去世,而裴仲琊於正月二十一出生。在大齐,母亲故去後,孩子每年都要为先妣斋戒守孝十日,其间所有娱乐荤腥半点沾不得——他本就不应该再去庆祝他的诞生。
我出门一下子跳进羊车,叫车夫快快回宫。车夫却谨小慎微,生怕车子在大雪天人仰马翻。我拨开他,自己握住缰绳,鞭子一甩,架着羊车朝广明殿飞奔而去。
当年云梦的巫师来楚国宫为母亲祈福,曾告诉过我一个汉江流域的传说——传说中正月二十一日这天,郑交甫於汉江遇神女,神女解佩赠之,郑交甫自此念念不忘,魂牵梦萦。自此後,汉江女子都会在这天涉江边上,只为拾得孔石穿上丝线,赠与自己的心上人,盼望着心上人能对自己一心一意。
前些时日,韦莯同其母回云梦外祖家,我叮嘱她一定要替我从江边捡几颗回来,她还笑我心中有了秘密却不肯告诉她。
我将穿天石揣在怀里,又去小厨房亲手做了碗寿面,片上几块酱鹿肉,叫萱萱装进暖盒里,带上烟花,又一路匆匆忙忙赶回学宫。
我只觉路上花了好长时间,生怕裴仲琊受不住冷先走了。可他仍旧等在原地,张望着窗口等我回来。
「我知道时间没赶上,但是还是想给你过一个生辰。」我将他推进屋内,打开暖盒拿出寿面,「我跟着厨娘学了好久呢,鹿肉补虚赢,益气力,你吃最好不过了,你快尝尝!」
裴仲琊想来根本没料到我匆忙来去一趟,只为了给他做一碗面,哑然地看着我,半晌不动筷子。
「你愣着干嘛呀,天这麽冷,一会儿面都不能吃了。」我将筷子塞进他的手里。
裴仲琊却放下筷子,将我的狐裘重新披回我身上系好:「你的手有点冷。」
我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故作自然地理了理狐裘上的绒毛:「我……我不冷。你快吃呀,我觉得这是我做得最好吃的一次!」
裴仲琊淡淡一笑,夹起面条,沉默地吃了起来。
我笑着凑到他边上,拱手起势:「琅琊裴仲琊,名门之後丶望族之子,聪敏好学丶才智过人,今至十四,乃国之栋梁丶社稷之器。愿裴君子此後一帆风顺丶万事如意,与天地兮同寿,与日月兮同光。」
他一脸笑意,眉眼弯弯:「最近书读得还挺多。」
「那可不,屈夫子的辞我都背下来了。」我还挺骄傲。
裴仲琊没有说话,寿面已经见底,徒留几粒葱花沉在碗底。他眼睛深如潭水,望着我时水光波动,好似能够触及眼底神不可见的情绪:「谢谢。」
我笑笑:「这是多大的事,值得你这般道谢。」
「值得。」他郑重,「很值得。」
我还想说什麽,「呯」的一声,殿外炸开绚烂的烟花,挂在黛蓝色灰蒙蒙的天上,好似水墨中泼了一捧色彩缓缓流逝。
「呯呯呯——」天空中又炸开数多,侍从们在殿外兴奋地尖叫,我将窗户推开,也顾不得北风呼呼吹,指着天空就朝裴仲琊喊道,「给你放的!好看吗!」
裴仲琊没有回应,我扭头看向他,之间他失神地望着天际,烟花的火光在他眼瞳中一闪一灭。
我悄悄凑过去:「裴仲琊,岁岁平安。」
呼吸拂面而来,他受宠若惊地回头看我,鼻息相贴,我连忙後退,顺手将穿天石递给了他:「给你的生辰礼物。寻常贵重的东西你必定不缺,但是这东西你肯定没有……」
他看了看手中的石头:「穿天石?」
「……这是汉江——嗯?你知道?」
韦莯挑的穿天石温润细腻,白净无暇,我用红线编了同心扣穿在石头上,本只想当寻常玩意儿一般送给他,可他若是知道传说典故,那就完全是不一样的事情了!
「郑交甫与汉江神女的故事我自然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