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说,」清濑说,「只要房子没垮,房东就不会来巡视。」
浴室位于主屋最里侧,换衣间里还有一台大型洗衣机。墙上用图钉钉着一张纸,上头写着「洗衣请在晚上1o点前完成,内衣裤需先手洗再放入」,字体气势磅礴,跟挂在旅馆壁龛的字画没两样。由于字迹和内容的落差实在太大,阿走一时看得入神,这时突然有人从黑漆漆的浴室开门走出。
一个黑人浑身冒着热气地来到换衣间。这一连串突状况让阿走吓得往后一退,一屁股撞上身后的洗衣机。只见黑人纳闷地望向阿走他们,一边用毛巾擦拭身体,一边用完全没外国口音的日语对清濑打招呼。
「晚安,灰二兄。这位是?」
「他是来的房客藏原走阿走,他是留学生姆萨·卡玛拉,目前住在2o3号房,是理工学院二年级生。」
「阿走,请多指教。」
姆萨光着身子,落落大方伸出手来。不习惯和人握手的阿走,略显僵硬地握住姆萨的手。
姆萨的身高跟阿走差不多,眼神透着一股沉静与深谋远虑。经历之前那些聒噪房客的精神轰炸后,总算遇到一个正常又沉稳的人,阿走不禁稍微松了口气。不过,还是有件事让他觉得奇怪。
「为什么你洗澡没开灯?」
阿走一问,姆萨回以爽朗一笑。
「为了自我锻炼,」姆萨说,「人在黑暗中下水时,心中往往会产生很大的不安,然而我认为这是一帖省视自我的良方。阿走,你不妨也试试看。」
姆萨的日语非常标准,以口语来说略嫌生硬,感觉非常奇妙。
「我会试试看。」
嘴上这样说,其实阿走内心想的是又一个怪胎。
等清濑和姆萨走出换衣间,阿走终于得以独处,不禁轻吐了一口气。
他脱掉衣服,打开浴室的电灯,在淋浴区搓洗身体。好一阵子没钱上澡堂,阿走已经很久没好好洗个澡了。洗完身体后,他决定关掉电灯试试。
姆萨说得没错,在黑暗中泡澡的确会让人心生不安,更何况阿走还是头一遭造访这间浴室。黑暗中,他分不清东南西北,不小心撞到浴缸内侧的阶梯。这想必是特地为房东他老人家设计来当垫脚台用的吧。
阿走伸手摸索着小心翼翼坐下,在逐渐变温的洗澡水中伸展双脚。置身黑暗中,连水也变得沉重。不知是否出于多心,阿走觉得每次自己挪动身躯,回荡在浴室中的水声听来也格外响亮。
阿走闭上双眼。迎向生活的恐惧与不安,此刻跟着阿走一起悬浮于水面。「我们会定期汇钱给你,你爱怎样就怎样吧。」他想起父母亲失望的脸庞,以及近乎听之任之的口吻;他想起每天不断在椭圆型跑道上奔跑时,映入眼帘的一排排屋舍;他想起队友对他的恶意羞辱,还有他们粗暴关上置物柜的声响。诸如此类的片段一股脑儿涌上心头。阿走让自己逐渐向下沉,直到池水淹过鼻子。
呼吸越来越困难,但阿走依然不换气,只是出于习惯地计数自己的心跳。比这还痛苦的经验,他在跑步时可尝过许多;跑到肺部充血,跑到血的气味涌上喉头,是很寻常的事。尽管如此,他还是继续在跑,这是为什么?因为他在跑步中找到快乐吗?还是他不想输给任何人,不想输给自己?
心脏开始剧烈鼓动,令它的位置所在变得无比鲜明;即便用湿漉漉的手捂住耳朵,仍掩不住回荡在体内的评咚巨响。阿走终于从水中探出头,猛地吸入鲜空气,同时睁开紧闭的双眼。
从阴暗的浴室窗户向外望去,主屋隔壁的竹青庄朦胧地映入阿走的眼帘。灯火通明的窗户比刚才多了几扇,光线柔和地洒向漆黑的庭院,印下窗户的轮廓。
他不禁心想,或许姆萨并非喜欢在黑暗中洗澡,而是喜欢在过程中眺望这幅景致。
等阿走回到刚被分配到的竹青庄寝室时,清濑的毯子已经搁在那儿了。
房间四处嘎吱作响,天花板一带尤其严重;枯枝断裂般的声音不绝于耳,一刻不停歇。
从今以后,这里就是我的栖身之处。
阿走躺下来盖上毯子,上头的榻榻米味拂过鼻尖。虽然嘎吱声仍在耳边挥之不去,心里却比在外头餐风露宿时踏实多了。
一闭上眼,阿走立即进入梦乡。
姆萨·卡玛拉在竹青庄的玄关和清濑道别,走上二楼要回自己的房间。
去年春天他刚搬进来时,这栋木造房屋曾经让他觉得相当不安,连走在走廊上都得提心吊胆。姆萨的老家是殖民地风格的石造洋房;以前的他,压根没想过自己会住在墙壁薄到能听见隔壁房客说话声、走廊窄得连两人错身都有困难的房子。
但现在的姆萨,却深深爱上竹青庄这栋建筑,以及同住其中这一票年龄相近的房客。
姆萨想起刚才在主屋浴室认识的阿走,暗自希望也能和他相处融洽。姆萨脑中浮现阿走那运动员般的灵活身手,以及看着他时那对略带迷惘却又透着坚定意志的眼神。或许——或许,阿走也会很快就习惯这里,姆萨心想。
姆萨房间的前一间,也就是走廊左侧那三间房间正中央的2o2号房,房门开了一条缝。姆萨经过时顺便往里头瞧了一眼,只见那间房的房客——社会学院四年级的坂口洋平——正在跟住姆萨对门2o5号房的商学院三年级生杉山高志一起看电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