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意浓一路上哭得眼睛肿,现下不好意思背过身去,只身面对着狭小的舷窗。
章培明低声玩笑:“你家小姑娘平日里活泼外向,看着没心没肺的,没想到也是个泪包做的。”
路青怕路意浓听见了要不好意思,不放心朝她那边瞧了一眼,然后回头嗔怪捏了一把他的手。
章培明解释道:“我是觉得她这样直肚直肠得好。不像我家小子,整日冷个脸,高不高兴都看不出来,很难对付。”
这不是路青第一次听章培明提起他的儿子,她的笑容略微凝滞,心里像悬着巨石一般有无可逃避的隐忧。
章培明安慰拍她的手:“榕会已经十九岁,他妈妈过世多年,我同你结婚也是第一个问了他的意见。他现下正在欧洲跟朋友过暑假,南海北不知疯到哪里去了,别担心他。”
他这么一句句说着,路青心里也慢慢松快起来。
章培明最后说:“你放心,我一定会好好照顾你和小侄女的。”
路意浓在去往北城,入住章家之前,对于金钱并没有更多概念。母亲早逝,父亲再婚,直到十五岁之前,她手里拿到的最大面额的纸币是过年时舅舅给的五十元红包,还被路勇收缴。
小女生的快乐与金钱无关,钢厂宿舍的冰箱里有吃不完的盐水冰棍,门口租书店里的名侦探柯南漫画看一只收五角,圈皮筋和衣服都是平时姑姑给买的,她品味好,路意浓长得漂亮,即便家境普通,也没阻碍她在同龄人中闪闪光。
少年不识愁滋味。至少在去北城之前,都是这样的。
路青的婚礼在当年的8月末举行,章培明是二婚,办得并不隆重,限于亲友之间摆了几桌,没有放更多的入场券。
婚礼的布置按照路青的心意来,草坪婚礼,背靠着一汪清澈的湖,场铺满空运的鲜嫩欲滴的厄瓜多尔粉白玫瑰配着蓝色的绣球花。
路意浓当花童,热得厉害,她跑来跑去提裙摆、送手捧花和对戒,汗水从额缝淌下来,她感觉脸上的妆有点花,化妆师编的鱼骨辫也开始有点松。
郎娘与大家合影时,她被夹在中间,面对着黑洞洞的镜头,绷紧了笑。
除了路意浓,路家没有人来,章培明的母亲也没有来。没有长辈坐镇,婚礼本身轻松,又好像有些草率。
婚席开宴,年龄相仿的小姑娘坐在她身边,她长得并不算漂亮,圆钝的脸,五官有些扁平,细长的眼睛扫下来倨傲垂眼看她。
她叫杭敏英,是章培明的亲外甥女,姑父怕路意浓孤单特意被安排过来与她作伴。
路意浓对待同龄人是热情的,但是杭敏英高高在上的气场隔开两人的距离,她被上下打量挑剔,如坐针毡。
“这条裙子是今年的款,我舅舅对你不错。”
她这么说。
“你家里的事情,我妈妈都跟我说过。你妈妈去世了?你爸爸是做什么的?他几个月能挣出这条裙子来?”
“哦,不好意思。虽然我也是k省人,但我爸是江津大学教授,妈妈是公司股东。我没去过垣城,也确实对你们这样家庭的收入不太了解,有些好奇。”
她嘴里说的不好意思,脸上的神色傲慢却分明不是如此。
路意浓心绪单纯,在她的连珠炮式的问中,第一次体会到尴尬、羞辱又无措的混杂情绪。但她年纪太小,不知道这种情况该如何处理。
“……是姑姑给我买的。”
她捏紧裙摆,先低了声。
“你姑姑是挺漂亮的,”
杭敏英看她软弱,笑得轻蔑极了,“多亏你姑姑,不然你也没机会跟我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
说完她跳下椅子,跑到主桌她母亲的身边加了座,娇娇笑着投过来一个挑衅的眼光。
那一顿饭,路意浓吃得如鲠在喉。她战栗意识到身上的裙子、眼前的餐食是有价格的。
她没有足以匹配的血缘,这并不是她能承受的高昂。这一点认知,如剾刀解割她脆弱的心脏。
她尚不明白那种暗流涌动的羞耻叫自尊,杭敏英轻而举击碎它,留下满支离的碎片肆无忌惮荡扫驱逐最简单的快乐。
此后余生的每一步,金钱都走在了情绪之前。
她是这样,一夜之间,突然变成了心事重重的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