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两日,是朝廷原定每月三法司议罪的日子。
争论的还是登州报上来的那起杀夫案,女帝执意要赦免,大理寺与御史台以君权不能高于司法权为由反对,又言妻杀夫乃十恶不赦的大罪,即使是有圣上敕令也不足赦免,否则便是乱了纲常。
最终,是谢明庭以一当十,逐条反驳了包括其上司大理寺卿韦沭在内的反对赦免的理由。
一番雄辩洋洋洒洒,逻辑严整,条理清晰,更是严厉质问一众公卿,既然口称纲常,然纲常的第一重即是君为臣纲,众人为何只认律法却置圣上敕令于不顾。
辩法辩不过,以儒家的纲常论亦论不过,众皆哑口无言。
女帝趁此机会将案件结果定下来“就依谢卿所言,判处流放,众卿不必再言。”
“谢有思此人,讷于言而敏于行,有勇有谋,可以为陛下心腹。”
众人散去之后,内室之间,宋国公封思远向女帝进言道。
嬴怀瑜道“这个自然,韦沭那老头子都老成什么样了,大理寺卿这个位置就是留给他的。”
“只是”
她微微苦笑,“我总觉得,他并不是真心辅佐于朕。”
身为君主,想要杀一个人很容易,但想让人真心辅佐,也非易事。
她是有抱负的君主,想要治国安民,励精图治。谢明庭是她一早就看中的人,本想培养几年让他入尚书台,他却自请去了邢名科,就算这两年间她屡有拉拢之意,也被他躲了过去。
她欲做兴秦的孝公,他却不愿为她做变法的商鞅。
如今,被周玄英一闹,就更是不易了。
封思远眼中笑意也微微凝固。
小鱼是女子,能继承皇位是因太上皇的强权,然以女子之身继承大统终是前无古人,因而朝臣们一直想方设法从她手里夺权,她也需功绩来树威立信。
谢明庭虽无意于争权夺利,但显然也不愿过多站队。聪明人总是自负的,大约在他眼里,小鱼还不是一个能让他鞠躬尽瘁的君主。
此外,两人在治国之策上也存在严重分歧。他学的是法,却是韩非那套。在他眼中,百姓是不可能被教化的,只是服从于权势,严刑峻法才是天下大治的唯一办法。而这,显然就与国家儒皮法骨的国策相违背。
所有人都认为他是一块雕饰好的美玉。
但封思远知道,他只是一抔冰冷无温的雪。
也唯有劝“陛下莫要着急。历来天下大才都是烈马,难以降服。君臣之间,也有君臣间的缘分。”
“再说明庭只是性子冷淡些,兼又心系云谏的事,所以显得不那么热情罢了。今日,他不还是为了陛下驳斥群臣吗”
“那就等云谏回来,再提此事。”
嬴怀瑜道。
离开皇城后,谢明庭未有返家,而是去往北邙拜祭亡父。
他自宾耀门出宫,欲经安喜门北去,却于北市附近,撞上了才从一家针线铺子出来的识茵。
她正同云袅有说有笑地出来,视线撞上,面上笑意忽然一滞。
今日并非朝会,被召入宫他也只穿了一件玄色暗金绣狴犴纹圆领袍,正是识茵昨夜替他准备的,又在鞶囊里亲手放了个干桂花制成的香囊,此刻便是想装作不识都不成。
他很快反应了过来,拉住辔头面色如常地向她走去“是我。”
“我欲往北邙祭拜父亲,你怎在此处”
他脸上没半分破绽。识茵暂时压下了心里的那股诡异“在家无所事事,我也是出来闲逛。”
原来今日谢明庭既要出门,武威郡主唯恐露馅,早早地打了侍女带她到北市闲逛。
识茵因见他书房壁上悬着柄宝剑,一心想要替他绣个剑套,刚好家中没有合适的丝线,特来坊中挑选。
会在此处撞上他,纯属意外。
识茵暂未多想,仰头又问他“郎君是要去北邙拜祭公爹么,我,我也应该一起去吧”
他淡淡点头,示意她将头上披着的风帽系好,将脸藏住。
随后,一把拎住她腰将人抱上马来,扬鞭策马出城门而去。
于是这一日,几条街的人都瞧见了那素以清冷矜贵著称的状元郎怀抱女子天街策马,众皆瞠目,其中又不乏他的拥慕者,少女芳心碎了一地。
渤海封氏的女郎封茹此时亦在临街的成衣店铺挑选衣裳,闻得楼下马蹄阵阵,不经意间回过头去。
楼下,玄衣郎君怀娇策马,清贵蕴藉。
女子头披风帽,看不清是何模样,观其身形是女子无疑。
一众侍女脸色都是微僵。
渤海封氏与陈郡谢氏世代交好,两家夫人早已口头定下婚约,若不是出了谢家二公子那档子事,武威郡主眼下都该登门提亲了。怎么这关头,谢世子却和别的女人纠缠不清
封茹没什么反应,继续试衣。她的傅母许氏却是怒火中烧。
陈留侯府耽误她家小娘子这么多年,如今移情别恋,简直欺人太甚
谢明庭最好别让她知道那女子身份,否则,她定要痛痛快快闹上一场,让他没脸
楼下马上,那些探究的目光识茵自也察觉到了,回头问“云谏,我们这样,是不是不太好”
马背上空间原就狭小,她这一回身,便令谢明庭原先预留的空隙也荡然无存,女子温热的肩背有如柔火落入怀中,心下忽生躁意。
他不着痕迹地别过脸“什么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