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亮心中暗叹,也望向北面,此时登高临远,那巍巍京城在微微的晨光下如同星野棋盘。他苦笑道:&ldo;相爷说的是事实,崔亮不敢否认。但这是必然之势,却非你我故意挑起战事,我们也只能听天由命,只希望战事能不扩大,平民百姓能少吃些苦。&rdo;&ldo;错!&rdo;裴琰猛然转身,凌厉的眼神直望入崔亮心底:&ldo;我来问子明,如若我华朝国力强大至四海来朝、百国称臣,军队能所向披靡、横扫天下,我朝的正道文化能慑服狄夷、各族归心,这三场战事,还用得着打吗?&ldo;若我朝国力强大,军容鼎盛,莫说月落族,桓国早就称臣,岳藩又怎会要挟朝廷这么多年,在朝廷与乌琉国之间进退自如?!&ldo;若我华朝内政清明,崇儒推宗,月落族就不用一直向我朝屈辱地进贡歌姬娈童,也不会激化其族内矛盾,不会有星月教作乱,更遑论会有月落立国之忧。&ldo;若我华朝能德披万民,令四海归心,南北各民族之间能和睦相处,又何需上百年来一直陈兵数十万于北境,致使国力为零星战事所累,外强中干,以致赋税日重,百姓负累渐深?!&rdo;崔亮静静听着,神情渐转复杂。裴琰踏前一步,指向远处的京城:&ldo;可笑这城内之人,包括那至高无上的人,没人能看到这一点。即使看到了这一点,他们想的却都是保住手中这点既得的利益、保住他们现在坐着的那个位子。&ldo;皇上当年的皇位来得不明不白,为保皇权,多年来,他玩的是平衡制肘之术。用岳藩制约庆德王,又用庆德王制约高氏一族,再往北又是薄公,薄公过去又是桓国。而这些势力呢?各有各的打算,斗得不亦乐乎。有谁想过,要是皇权一统,兵权集于帝君一身,桓国何足为虑?月落一族的癣疥之患又何必延续这么多年?!岳藩又何至于呈尾大不掉之势?&ldo;子明说不愿见因开矿而累及人命,但子明可知,这些年,户部那窝子蛀虫把持着各地铜矿,又在制钱时玩弄着花样。他们一时令铜价贵过制钱,一时令制钱贵过铜价,收钱熔铜,又卖给朝廷,或熔铜制钱时多层刮皮,从中牟取暴利,各方势力平素争得你死我活,但在这其中却是难得的默契,只瞒着皇上一人,也许皇上心知肚明,他为了平衡各方势力,睁只眼闭只眼罢了。可苦了的是谁?还是亿万百姓,危害的还是朝廷根基。&ldo;若是朝廷有足够的铜矿开采,控制好铜料的供应,又没有各方势力你争我夺,铜钱流通顺畅,银货平衡,百姓安居乐业,因开矿而死的那些少量重刑囚犯又有何惜?&ldo;子明说不愿见天下燃起战火,子明又怎断定,我要得这天下堪舆图,就一定是要挑起战火?!若是在收月落、平桓国、撤岳藩的战事中得以占据地利,而尽早结束战事,减少军队伤亡和百姓苦痛,又何乐而不为?打造一支强大的军队,令有异心者不敢轻易作乱,减少战事的可能性,又何乐而不为?&ldo;正如子明所说,天下堪舆图,能带来祸事、危及人命,但它也能稳定这天下、让百姓得益,端看得到它的人如何使用罢了。就象我长风骑十万人马,你说它能掀起九州风雷,但它同样也能平定天下乱局,至少现如今,它能制着薄公十万兵马不敢轻举妄动,压着桓国铁骑不敢南下攻城掠地!&ldo;子明若是将我裴琰看得如那贪婪残暴之流,这图你自然是拼死也不会让我得到,但子明若是能明我裴琰胸中壮志,就会知那图,落在我手中,比荒废在方书处密室,或是落在他人手中要强上千倍万倍!&rdo;晨曦隐现,雾却愈浓,将远处的整个京城笼于其中,迷蒙缥缈。空中,不知名的鸟儿飞过,划破沉沉白雾,留下一道浅浅的灰影,又隐于浓雾之中。崔亮看着那飞鸟远去,听着枫涛的声音,心潮起伏,终退后两步,长揖道:&ldo;相爷志向远大,胸怀天下,是崔亮小看了相爷,望相爷见谅!&rdo;裴琰忙踏前俯身将崔亮扶起,微笑道:&ldo;子明切莫如此说,怪只怪这些话,我从来不敢宣之于口,更不曾对子明交心,以致子明误会于我。&rdo;他松开握住崔亮的手,轻叹一声:&ldo;更怪我心机太过,既无法将心中真实所想坦诚告之子明,又不愿放子明离去,无奈下才出此下策,派人监视于子明,致使你对我误会渐深,分歧渐大,而成今夜这等局面!&rdo;见崔亮低头不语,裴琰又道:&ldo;子明,这两年来,你一定把我裴琰看成是冷酷无情、玩弄权术之流。但子明可知,冷酷、擅权并非我的本心。&ldo;官场本是修罗场、战场更是生死一线间,我不心狠,别人就要对我狠。一直以来,我面对的是你死我活的斗争,但凡我手段平凡一些,心机浅一点,早就被吃得骨头都不剩了。&ldo;就拿这次使臣馆一案来说,别人看我心机似海、凌辣狠毒,可我若破不了这案,一来战火重燃,累及百姓,二来我自己相位难保,朝廷势力重新布局,又将是多少人头落地,多少百姓遭殃!&ldo;可破了这案子,我又为自己惹来了祸端,皇上猜忌于我,这些时日,驻军频繁调动,针对的就是我。子明你说,在这样的形势下,我为求自保,为求实现胸中抱负,而用上一些手段和计谋,这也有错吗?!&rdo;崔亮见裴琰渐转激动,清俊的眉眼间也带上了一分寥落与隐痛,低叹道:&ldo;相爷,天下局势有时非您一人之力所能左右,您何不放下这一切,过另一种生活呢?&rdo;裴琰苦笑着摇头:&ldo;我能放下吗?只怕放下的那一天,也就是我命丧黄泉之时!&rdo;他转向崔亮,语带挚诚:&ldo;子明,你只道我挟制于你,为的是求那天下堪舆图,错矣!你的才华,绝不是一幅天下堪舆图所能衡量的。&ldo;子明,设想有朝一日,我能实现胸中抱负,建立一个皇权一统的强大国度。你若执掌国子监,必可助我推行儒学正道,作育英才,树百代之典范,立万世之师表;你若执掌户部,可帮我令天下银钱畅通,百姓生计能求;你若执掌工部,可为我兴修水利,治理水患,令海晏河清;还可挖渠引水,将华朝之水引至桓国境内,让桓国百姓也受益,解其数百年来干旱之苦,令两国能真正息兵修好。&ldo;你的才能,绝不仅仅是这一幅天下堪舆图,更不仅仅是我裴琰的谋士和清客,我是要让你做治世之能臣,定邦之伟才!是与我裴琰一起,创立一个大一统的皇朝,立下不世的功勋!&rdo;崔亮默默地听着,唇边带着一抹苦笑,长久凝望着眼前浓浓晨雾。裴琰也不再说话,只是望向浓雾笼罩下的千里平原,万里河山。两个人静静地站着,衣袂在寒风中扬起,飒飒轻响。曙光渐亮,山脚下也隐隐传来人声,崔亮悚然惊醒,挪动了一下有些麻木的双腿,走到裴琰身前,长揖道:&ldo;相爷,今日得与您倾心交谈,崔亮实是惭愧,本应以这寒素无用之身报相爷一片至诚,但实是师父临终前有遗命,我不得卷入朝堂之争,不得踏入官场,崔亮不敢有违师父遗命,望相爷能体谅我的苦衷。&rdo;裴琰倒退一步,面上有失望之色。他将崔亮扶起,良久地把着他的右臂,终叹道:&ldo;我今日之话,足以被诛九族,却仍留不住子明,唉,看来是天意使然。罢罢罢,子明既志不在此,强留无益,倒还显得我裴琰是心胸狭窄之徒。子明你就离去吧,你放心,我不会再派人追踪于你,也不会再因为你而胁迫江姑娘,她所中之毒,我会替她解去的。&rdo;三三、以退为进江慈这日醒得较早,她着好衣衫,推门而出,未见崔亮象素日一样在院中练功,觉得有些奇怪。转念想到只怕是崔大哥这几日当差太忙,恐还未醒,洗漱过后奔到厨房便忙开来。西园厨房虽小,用度却不差,想是裴琰下过命令,大厨房的人每日都会送过来极好的菜蔬瓜果,江慈细细地选了些上好的瑶柱,配上一些瘦肉,熬了一锅浓香的瑶柱瘦肉粥。可等粥熬好,还是不见崔亮起床。江慈忙去敲门,不见回应,推门进去,房中空无一人,知崔亮定是早早出去,只得独自吃粥。吃完粥,她猛然想起昨日替崔亮洗衣裳时,见他有件袍子裂了缝,便到他屋中取了出来。此时晨雾已散,秋阳普照,江慈坐于院中,埋头补着衣裳,待看到一双黑色软靴出现在眼前,才抬起头,见崔亮正静静地望着自己,笑道:&ldo;崔大哥,一大早去哪里了?吃过早饭没有?锅里还有粥,我去帮你盛。&rdo;她将袍子放下,刚迈出步子,崔亮将她拉住,低声道:&ldo;小慈,我自己去盛,你坐着。&rdo;江慈一笑,轻轻挣脱右臂,奔到厨房盛了碗粥出来。崔亮接过,二人坐于院中,崔亮慢慢吃着粥,看向低头补着衣服的江慈,渐渐有些难以下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