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确定是意外事故了,就让家属处置吧。”
高个头的那个民警操着一口带乡音的普通话,收回了印泥,才又看向候在一旁的李万辉和程欧。他的目光在这两人身上转了一圈,没有多关注李万辉,倒是仔细观察了几眼程欧,“把尸体打捞上来的是你们两个?”
程欧点点头,听身旁的李万辉应道:“诶,是。”
“那就跟我们去趟派出所,把笔录补充完。”
高个头民警把手里圆珠笔的笔头摁进笔管里,“李万辉你有摩托车吧?”
一直不发一言的徐贞抬起头,朝他们的方向看过去。被点名的李万辉愣了愣,然后忙不迭点头,“有,有,我有摩托,我可以骑摩托跟在后面。”
派出所距离九龙村比较远,途中还有很长一段山路,两个民警开了辆七座的警车,能载他们过去,但不能送他们回来。矮个头民警听李万辉答应,便冲着程欧抬抬下巴示意,“你就跟我们上车,到时候回来再让李万辉载你。”
赔着笑脸点头,程欧应下来,又转头找到早已警惕地抬头的徐贞,扬声向她交代:“徐贞啊,那我先去了啊,你……”
话还没说完,进屋安抚两个孩子的沈秋萍就突然从屋子里冲了出来,怀中抱着儿子方海阳,一把扑到程欧的脚边,腾出一只手来死死抱住他的腿,仰起脑袋颤抖着乞求:“带我们一起走……求求你们带我们一起走……”
瘦小的男孩被她压在怀里,惊慌失措地哭出了声。在场的人都大吃一惊,程欧更是没料到这一出,瞪圆了眼对上沈秋萍那双含着恐慌眼泪的眼睛,感觉到她哆嗦的手抓着他的裤腿,皮带把他的胯骨勒得生疼。徐贞腾地站起身,却还是晚了方德华一步。他就站在离他们两步远的地方,一个箭步上前就扯开了沈秋萍的胳膊,扯着她的头发往后拖,狠狠几脚踢向她的背:“你发什么神经!发什么神经!进去!给我进去!”
孱弱的女人被他踹得嘶声惨叫,抱着哭嚎的孩子拼了命地挣扎,还是被他掀倒在地,拖耕似的往方家的屋子扯。徐贞脑仁一紧,飞快地冲上前拉住方德华的胳膊,手脚并用地拦他踹向沈秋萍的脚,哑着嗓子吼起来:“别打!别打!”
“救我!徐警官救我!救我!”
沈秋萍听见她的声音,又翻个身疯了一般扯住她的腿,满是血丝的双眼像是要把眼珠子瞪出来,嘴里不住嘶嚎:“他会打死我——他会打死我——啊!啊啊啊——”
听到她嘴中的“警官”
两个字,方德华心里一惊,甩开徐贞便愈发狠命地掴了沈秋萍一巴掌,再去扯她怀里的大哭的方海阳。沈秋萍拼尽全力护着孩子,他见扯不出来,就抬脚跺上她的腿,抓着她的头发猛扇巴掌:“你是绊坏了脑壳啊你!发什么神经!发什么神经!”
徐贞被甩得几步踉跄,眼见着身份败露,第一时间朝程欧看过去。两人视线一对,程欧扭头看向身旁两个民警,见他们好像早有预料似的干站在原地,一时谁都没有吭声。唯独李万辉吃惊地张大眼,被人抽了魂一样愣在警车边,满脸的惊疑。警察?他们是警察?住在附近的村民都被沈秋萍的惨嚎引出了家门,或近或远地张望着,没有要上前劝阻的意思。徐贞见方德华还在踢打沈秋萍,终于忍无可忍,咬牙跑上前一把将他扬起的手反拧过来,在他脱力的瞬间狠狠推开他,掏出自己的警官证展示给周围的人,拔高嗓门吼道:“我们是市刑警队的警察——警察——”
远远围观的村民们聚集起来,有人悄悄跑出人群,去通知更多的村民。方德华倒退几步,喘着粗气对她怒目而视。早在徐贞出手时就靠过来的村主任扶住他,一手抓着他的胳膊、一手拍着他的背,边安抚边轻声嘱咐着什么。沈秋萍还搂着方海阳痛哭,伸出发抖的手,慢慢抓住徐贞的鞋。蹲下身扶起她,徐贞摸了摸仍在抽泣的孩子的脑袋,搀着沈秋萍起身,将视线投向警车边那两个缄口不语的民警:“现在有证据证明沈秋萍系被拐卖妇女,请你们配合解救,把受害人一起带走。”
“我花钱买的堂客!”
方德华听了便大吼,挣开村主任的手就要冲上去,额角青筋暴跳,脸红到了脖子根:“凭什么你们讲带走就带走啊!你们这是抢劫!”
村主任忙又拽住他,伸出一只脚来架在他腿前,压低声音训斥:“方德华——方德华!你给我闭嘴!”
这时已经有大半村民闻讯赶来,手里拿着锄头、耙子,一点儿响动都没有,速速把他们几个人围堵了中间。村主任刚刚上任,他再清楚不过这情形会带来什么后果,当即就一面拦着方德华,一面冲着这些抄了家伙的村民怒吼:“干什么!干什么!你们要干什么!”
方德华使劲挣开他,拔腿就上前拽住沈秋萍的胳膊!女人的抽泣声再度变成失声的尖叫,她胡乱地伸手去抓徐贞,怀里的孩子也再次放声大哭。眼看着她要被拖走,徐贞顾不上其他,扑上前扯住她的胳膊,猛地反身给了方德华一腿!这个虎背熊腰的男人被她一脚踹得跌倒在家门前,只一个瞬间就引燃了紧绷的气氛。不知是谁先大喊了一声,拿着武器围在四周的村民们便都举起手里的家伙,齐齐向中间涌了过来——李万辉一早就偷偷溜了出去,此刻见情势失控,傻傻站在外围,一动不敢动。矮个头的警察反应最快,打开车门爬进了警车,翻身跨进驾驶座;高个头的警察也拉开警车的后门,刚要埋头钻进去,就被程欧眼疾手快地拉住了胳膊:“我们在依法执行公务!”
程欧掰过他的脑袋对他大喊,“这两天我们都在跟警队保持联系,一旦出事,市局会立刻联系你们分局——到时候追责下来,谁都不好过!”
高个儿的民警睁大眼同他对视,鼻孔外张,胸脯剧烈地起伏。村民手中的武器冲着徐贞砸下来,她扯着沈秋萍躲开,退到警车边,将哭叫着的沈秋萍和方海阳推到高个头的民警身旁:“鸣枪啊!鸣枪!”
背后的警车轻微地抖动起来,他屏住呼吸,知道这是矮个头的民警要发动车子。农具不长眼睛,锄头耙子统统朝他们挥过来,他心脏猛然一跳,拔出腰间枪套里的枪,对着头顶的老天叩下扳机——砰!明火闪现,枪响炸裂。喧闹的村民们噤声,大多下意识地往后退,手里的武器没收住,砸上了屋前的水泥地。“都冷静!冷静!”
高个头的民警还举着枪,扯着嗓子冲他们吼,“市局要调查,那就先带回去!吵什么吵!啊?都想被抓起来坐牢是不是啊!啊?”
空气仿佛有几秒的凝滞,驾驶座上的矮个头民警摇下车窗,朝徐贞他们用力招手:“上车!都上车!”
拿着武器的村民面面相觑,犹疑着不敢上前。村主任趁此机会拦到他们跟前怒喝:“家伙都放下!耙子锄子都放下!听到没有!”
程欧拉开车门,正要和徐贞一起扶着抖成筛糠的沈秋萍上车,又被挤出人群的方德华打断:“伢不准带走!那是我的伢!”
他连扑带摔地冲过来,大手死死抓住了方海阳细瘦的胳膊。受到惊吓的孩子本就大哭不止,这下更是撕心裂肺地嚎哭起来。沈秋萍嘶哑的嗓子里发出尖叫,她抱住孩子的腰,踏进车里的一只脚也收了回来,弓紧身子往车里缩,无论如何都不撒手!躲在屋门边看了许久的孙孟梅这时也跑过来,帮着方德华拽孩子:“我方家里的伢——我方家里的伢——”
方海阳哭得脸颊通红,尖着嗓子痛叫:“妈妈!妈妈!”
霎时间红了眼,沈秋萍抱紧孩子的腰,半个身子倒进车里,抬起脚发狂地冲着那母子俩踢踹:“放开我儿子——啊!啊!放开!放开我儿子!”
“伢不能带走!伢不能带走!”
围堵过来的村民们见状又举起手里的武器,作势要冲上来。高个头的民警一慌,反过来抓住程欧的手腕,用劲甩了几下吼道:“伢不能带走!要不我们都出不去!”
程欧赶紧去扯沈秋萍勒在孩子腰上的手,抬头对另一边的徐贞喊:“徐贞!徐贞拦着她!孩子现在不能带走!”
挣扎中的沈秋萍听到他的话,更加歇斯底里地嘶喊起来:“我儿子!我儿子啊!啊——啊——”
徐贞咬紧后牙槽扯开了她抱住孩子的手,沈秋萍刚倒进车里就要腾起身,不要命地往车外扑,“阳阳——阳阳——”
“先上车!先上车!”
高个头的民警在外边喊,徐贞抓住沈秋萍踢腾的腿塞进车里,等到程欧先上车箍住了她的两条胳膊,才跟着跳上车。副驾驶座的车门被重重碰上,沈秋萍还在疯狂地挣扎,嘴里的尖叫绝望而癫狂:“啊——啊——”
“妈妈——妈妈——”
车外孩子的哭喊声声都扎进耳朵里,徐贞抿紧嘴唇,几乎是使劲了全身的力气,才将车门关上。驾驶座上的矮个头民警踩下油门,堵在车前的村民纷纷让开,警车很快驶出人墙,拐上了村里的大路。孩子的哭叫声渐渐远了,沈秋萍却还在不住地嚎叫,扭动着身子试图挣开程欧的钳制。他没有办法,只好借来高个头民警的手铐,反剪她的双手,铐在了背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