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他们都不说话,谁也没看谁。好一会儿过去,胡珈瑛才歪过身子靠在他胸口,“生气吗?”
“仔细想了一下,不生气。”
手掌覆上她瘦削的肩头,他平静道,“毕竟人要是一直被一点希望吊着,会比没有希望还痛苦。”
作为警察,他最清楚这一点。他见过太多既绝望又饱含希望的眼睛,不论多少年过去,都能被一句话燃起希望,又因为一句话变得黯淡无光。所以吴政良才告诉他,他们要竭尽全力侦办手头的每一个案子,但最好不要给受害者家属承诺。因为希望可以让人活,也可以让人死。不过最开始听到胡珈瑛的这番话,赵亦晨的脑子里是一片空白的。他从没想过她会希望他死,哪怕只是几个瞬间。所幸真正明白过来之后,他6-1医院心理科的诊室十分安静。程欧找到赵亦晨的时候,他正站在一扇玻璃窗前,微垂着眼睑透过玻璃窗望着诊室内的小姑娘,面上神色平静,瞧不出情绪。整条走廊里只有他一个人,身形笔直,两手插在裤兜里,姿态一如往常,只被走廊尽头的光线描上了一层深色的阴影。小跑着上前,程欧在他身旁刹住脚步,吞了口唾沫好让自己喘得不那么急:“样本两边都送过去了,医院最快八小时可以出结果,鉴定部门那边说加急也得三天。”
他尽力压低嗓音,“不过对方也承认您就是孩子的父亲,应该不会有太大问题……”
略微颔首,赵亦晨的视线依然落在玻璃窗后:“小魏跟着郑队回局里了?”
程欧点点头,“郑队看您一时抽不开身,就让小魏跟去。”
简单应了一声,赵亦晨便没再说话。程欧顺着他的视线看向玻璃窗,见小姑娘还坐在诊室里头,正在医生的指导下填写什么东西。诊室是专门为儿童设置的,明亮温馨,墙壁刷成漂亮的天蓝色,天花板上贴着星星月亮,不少玩具和布娃娃被搁放在彩色泡沫地垫上,孩子见了恐怕都会喜欢。但赵希善没有。她坐在那张小小的桌子前,垂在脸侧的头发令她看上去显得无精打采,一张瘦得可怜的小脸微微绷紧,嘴角下垮,手里握着笔,低着脑袋直勾勾地盯住跟前的纸,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医生就蹲在她身边,伏在她身旁小声而温柔地同她说话,时不时指指纸上的内容,像是在告诉她什么。她很少给医生回应,半天才缓慢地挪动一下笔,在纸张上写下一个字,或者干脆摇摇头不写。还是不说话。程欧见了忍不住想道。难不成真有心理方面的问题?“医生说孩子没有受到身体上的虐待,嗓子也没有问题。”
他正这么想着,一旁的赵亦晨就冷不丁开了腔,“不讲话,可能是心理方面的原因。”
他口吻冷静,更让程欧有些不知所措。“这……”
他张张嘴,最终还是根据经验安慰:“您先别担心,这不还没确定吗,再说现在这些心理医生也都很厉害,孩子最后肯定能说话的。”
赵亦晨的目光仍旧没有离开赵希善,“以前没发现,你还挺会说话。”
分明是调侃的话,他脸上的表情却不见半分松动。程欧明白过来,这是在告诉他不需要那么谨小慎微。自己资历浅,不像魏翔跟了赵亦晨近十年,这回能和他一块儿来处理这事儿,程欧本来就是感激的。他知道赵亦晨是有意锻炼自己,可眼下他不仅派不上用场,还表现得比作为当事人的赵亦晨更加慌乱。程欧不禁暗骂自己不中用,只得叹一口气:“赵队……”
“你入队晚,没跟着肖局干过。”
谁知赵亦晨却张口打断了他的话,兀自回忆起了从前的案子,“肖局还是队长的时候,破获过一个诱拐幼女卖淫的组织。当时我负责追捕嫌犯,事后才听负责救援的同事说,有好几个被救出来的小姑娘不会说话。到医院检查,说是精神受创导致失语。”
他字字句句平稳得仿佛正在谈论的话题与自己毫无关系,只停顿片刻,才淡淡补充,“没想到我的孩子也会变成这样。”
抿了抿嘴唇,程欧不着痕迹地瞧了眼他的侧脸,确定真的没有从他的表情里看出任何异样,便重新望向玻璃窗后头的赵希善。大约是见头发挡住了小姑娘的光线,医生抬手想替她将脸旁的长发挽到耳后,不料小姑娘立马缩起身子躲开了。意识到她的抗拒,医生收回手,又歪着脑袋对她说了几句话,而后站起身,从诊室靠墙摆放的小橱柜里拿来几根漂亮的头花,递到她面前对她笑笑,嘴唇一张一合,应该是在征求小姑娘的意见。“那赵队……您打算主张孩子的抚养权吗?”
程欧见状犹豫一会儿,还是问出了最要紧的问题。毕竟孩子状态不好,目前对赵亦晨来说,首要的还是决定要不要争取抚养权。赵亦晨当然也清楚这一点。他注视着那个眉眼与他极其相似的女孩儿,拢在裤兜中的手还紧紧握着那个相片吊坠。微凉的金属表壳早已被他的手心捂热,如果不用力握紧,就感觉不到它的存在。他一时没有出声。“如果孩子真是因为抑郁症而失语,就会需要很多照顾。”
直到看见医生站起身来到小姑娘身后为她扎头发,赵亦晨才听到了自己沙哑的声音,“程欧,我们都是刑警,你知道我们最不可能给家人的就是无时无刻的照顾。”
看着医生拿手指给小姑娘梳理头发,赵亦晨的脑子里有一阵短暂的空白。原本应该是胡珈瑛站在那里。可她不在了。永远不会回来。那一刻赵亦晨忽然有些恨她。他开始记不起她的模样,只有一股恨意从胸口涌上来,又被另一种情绪硬生生地压在了喉头。嗓子眼里挤出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哼,他想笑,但始终无法提起嘴角,“我也是没想到,珈瑛会这么狠心。”
狠心丢下这样一个需要母亲的孩子,还有找了她九年的他。这时医生已轻轻抓起小姑娘细软的长发,想要用头花给她绑一个马尾辫。前一秒还乖乖低着小脸的赵希善却突然哭了起来。她鼻子一皱,眼泪便掉了下来,整个人都好像失了控,推开医生的手,摇摇晃晃站起身,跑向玻璃窗这边。瘦小的身躯撞到墙边,她举起两只小手重重地拍起了窗户,隔着那厚重隔音的玻璃,一面哭一面仰着脸,用那眼眶通红的眼睛求助似的看着赵亦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