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宽大如坟茔的房子里……总好像少了一点什么。
他将自己沉入水中,眼前便浮现出那一张风致淡静的面孔来。她实在没有什么突出的个性——但也正是这样的人,将自己隐在人山人海之中,才是最致命的。她有时候惊慌,有时候恼怒,有时候笑,有时候悲,他闭上眼睛,就能想象出她无数种宜嗔宜喜的表情,然而那一双眸子——那一双眸子呵,却总是云山雾罩,绝不让他看个清楚。
他今日擅闯昭阳殿,确实是莽撞了……心中一激荡,便不管不顾,那日他从长乐宫径自去了广元侯府,大抵也是出于这样的心情。
她总是能让他激动至失措的。
而她,她自己,却总是那么淡定,那么优雅,好像根本就不曾在意……哪怕皇帝将她要了去,她也不会在意么?!
他到底是为什么啊——他到底是为什么要一次次冒险,为什么要一次次为了她去冒险啊?!
哗啦一声,手掌怒拍水面,溅起水花无数。
当长星异象将朝野上下都搅扰得纷乱沸腾的时候,位于话题中心的梁王殿下,却只能无力地拍打着流转无定的水,在一片水雾氤氲中痛苦地怀想一个人的面容。
自浴池中披衣而出,顾渊径自走入书房,提笔写下一小片简书封入囊中,召来孙小言,道:“将这个带给薄三公子。”
孙小言领命便去,顾渊又道:“慢着。”
思忖片刻,解下了自己玉带上的一枚山玄玉,交给了他。
孙小言吓得手都拿不稳了,险些将玉佩摔掉,张口道:“这这这……”
这流云百福山玄玉本是一对,是顾渊作为帝王宗子、镇守一方的象征,而今他却拆了一枚,要送给一个名不称于朝的外臣之子?!
“这不是给薄三的。”
顾渊只恨下人无脑,什么都要他解释一遍,“是给阿暖的,明白了?”
孙小言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顾渊怒得要去敲他的头,他一溜烟便跑了。
邈若山河
上好的青玉,做成清透圆润的玉璜,阴雕流云纹,阳雕长寿纹,放在阴沉沉的天色下细看,仿佛能见到玉中有水波脉脉流动,缠绵不绝。
薄暖已经盯着这枚山玄玉看了大半个时辰。
孙小言将它送来时,是装在一件精致的小漆盒里的。府中下人立时都知道了梁王殿下给自家女郎送来了礼物,她现在还能听见不远处的墙根底下有侍女在偷偷嚼着舌根:
“我就说女郎来路不正,敢情还与梁王有勾结……”
“你不知道吗?女郎原本是梁王宫里的贴身侍婢……”
“那还了得?我说这样的丫头也亏得君侯肯认,谁知道是不是真的薄家骨血……”
“那想来还是真的。据说都验过血了,证物也都有……”
“啧啧,不过我可听闻,梁王殿下相貌是极周正的……”
“女郎这福气,原先还不是个跟我们一样的下等人,倒遭梁王挂心上了,千里迢迢带她来认亲……”
薄暖忽然穿过园中曲水,直直走到了这三人面前,微微一笑:“各位在聊些什么,如此欢洽?”
那三个侍女大惊失色,立刻行礼,语无伦次地道:“女郎!婢子无状……请女郎责罚!”
薄暖看着她们恐惧的面孔,忽觉心灰意懒,拂了拂手,“以后再莫随便议论。议论我还无妨,议论梁王,你们恐怕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死的。”
言罢径自离去,竟是毫无责罚。留了三个侍女面面相觑,寒风袭来,其中一人不禁打了个寒战。
“大约要变天了……”
她喃喃。
黑云压城,干燥了一整个冬天,今日竟似要落雨了。顾渊依例去未央宫增成殿给文婕妤请安,却见到个妙龄少女围在文婕妤身畔言笑晏晏。
母亲自搬回未央宫后,确实心情好了许多,虽然皇帝照旧是绝不过来的。他当即便要退出去,被母亲给叫住了。
“渊儿。”
文婕妤笑道,眉目舒展,似乎当真十分愉悦,“过来见见你的表姊妹们。”
顾渊顿了顿,收回了步伐,在席上坐下,浅浅行了个礼:“孩儿向母亲请安。”
文婕妤颔首微笑,手中拉着一个年岁稍长的少女道:“这位城阳君的女公子,你是见过的,可还记得?”
顾渊对上薄烟那双盈盈如水的瞳仁,眉心不自觉地紧了一下。“女郎好。”
他老老实实地问候。
文婕妤又一个个给他介绍:“这是你堂舅家的嫡女文绮,你旧日里见过;这是孟逸儿,是你姨家的女郎;这是……”
她一连串说了许多,顾渊努力记忆这些少女的面目,一个个定睛看去,却全是羞涩含笑,简直是一模一样的。到文婕妤介绍完了,他反而将诸女名讳都忘了个干净。
薄烟敛袖持锺为文婕妤斟茶,她在诸女中身份最高,这样做来,文婕妤受宠若惊。薄烟放下方锺,又轻笑道:“婕妤莫要费心了,我看呀,殿下贵人多事,诸位妹妹的名字,他定是记不住的。”
顾渊皱了皱眉,他不喜欢薄烟这样自作主张的说话,但却又偏偏被戳中,自己很是尴尬。文婕妤看了他一眼,笑道:“一来二去便熟悉了,有什么好担心?”
薄烟笑道:“话是如此,只愿殿下不要嫌我们聒噪呢!”
这两人一来一去地配合着说话,顾渊听得好不耐烦。又有几个少女看见他一人无话,缠上前来与他攀谈,一个说帝都风俗,一个说闾里见闻,叽叽喳喳,当真是聒噪得可以。这些又毕竟是宗室女子,顾渊不能像对待下人那般疾言厉色,表情已是渐转不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