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起眼中不知泛起的是雾还是水,在昏暗的马车里盈盈的闪光,我心下挑挑眉。
如果他真是有什么未竟之业,容忍我若此,我便要说一声:佩服。
若是日后死在这上头,我亦无憾。
若他真是能抛弃着许多之人,我于此点上,已然不及。
坐在车中有些压抑,和苏起在一处,我处处防备,没有松气的时候。
我打起帘子,挑身坐到前面车夫的旁边。他是一位内廷侍卫,如今和我一般,粗衣短褂。其实挺配,虬须虎髯的,看上去像烈马西风的壮士。我就喜欢带一群这样的人游荡,多有派。
那侍卫有些紧张,他问道:“武爷?”
我道:“没事儿呢,里面闷得紧,出来透透。”
他道:“是。”
前面就是一个小镇了,蕲州治下。一行进了城门,里面熙熙攘攘。贩货易物的声音此起彼伏。我让人找了家上好的客栈住了。
收拾好行装,便带着我的一流子壮士在堂上用膳,我也跟他们一般粗衣短褂,只是坐了上座。只有苏起一人仍是棉布长衫,却在我们中间十分显眼了。
要了大碗的面,我便启筷开始吃了。那群汉字看见我开始吃,便也开始吃。我吃的很粗鲁,他们也吃得差不多,只有苏起一个人吃的慢条斯理,温文尔雅。
吃的时候,街上吵吵嚷嚷,原来是官府抓人,我往外看,店小二在我身旁道:“大侠……”
我回首看他。据说这个时代崇尚游侠,看来确是如此。
那店小二却续道:“大侠,这些都是寻常事儿,您不用操心。这天下哪有这么多的冤案,尽等着您去解呢?”
我看见我的侍卫一已经暗暗地按上了刀柄。
我笑笑,用眼神暗示他们无妨,我道:“这位小哥果然见识非凡,这里可是曾有大侠做了什么荒唐事?”
话说这店小二也真是够势力,看着我们一行人的衣衫,便如此说话。真是被商贾教坏了品性,一点没有农本社会的朴素天真。
那小二笑了,道:“原来是位有眼力的,我们这儿也是商贸大城了,巨富商贾奇多,免不了作奸犯科之徒,官府拿人,那是家常便饭。以前经常有自称大侠的,到官府也闹了,人也给劫狱救出来了,结果都是那犯人信口雌黄,诓骗那‘大侠’,闹了个笑话,您说好笑不好笑。”
我点点头道:“原来如此。”
那小二走了之后,我开口问道:“起之,以你所知,这蕲州知府闵杉为官如何?”
苏起怔了怔,只道:“无大过,亦无大功,老实本分,不出彩,也不落后。”
我沉吟了一下,起身,对陆公公吩咐了几句,便往大街上走去。
果然,是官府在抓人。
我将刀往胸前一横,道:“光天化日,青天白日,你们怎么残害忠良?”
果然,我身后的中年妇女一把抓住我的短褂,道:“大侠救我!”
我转身对她道:“这位大婶稍安勿躁,本爷这就为你伸冤抱屈。”
那官吏横眉冷对,道:“让开让开——否则连你一起抓了!”
我没让,于是,便连我一起抓了。我看着枷锁落上我的双腕,挑了挑眉。
我的那群侍卫们胡须都吹了起来,不过幸好,被陆公公一脸风淡云轻地拦住。如今蕲州知府也该从皇城那里,城外驿站处,知晓了天巡路线的变化。可他再人情练达,想要摆阵接驾,可惜如今我车鸾衣饰中乍看之下,并不打眼,倒看他如何取舍。
往县衙走的时候,我问身后的苏起:“你怎么跟过来了?”
苏起眼神如潭水般深不见底,深深看我,他道:“刚才我从客栈中追出来,看见武爷这般,便问武爷为何要如此,武爷您道,知屋漏者在檐下,知政失者在草野。而大狱无异于草野中之草根,愿知清明下之浊水横流,赖有此耳。起之甚以为是。知浊识清后,终才能激浊扬清。”
我心下微微地虚了眼。苏起……不……我是说皇兄……我越来越看不透他了。我原以为那一夜可以敲碎他的伪装,以至兰摧玉折,不想却图增了他的壁垒,仿佛我两真当真缱绻羡爱般,陪我南巡,如遣兴陶情。
至于……我自己为何如此行事,只因于此朝代了解得过于肤浅,实在为我所不能餍足。
我的热情和力量,皆从上世而来;我的视域目光,亦是从偱上一世的法则。
对于这一世的现实,那种真正的,血淋淋之现实,我既无深入骨髓的了解,也无振聋发聩的感受。虽然为人,恐惧惊疑,爱恨憎恶,内里一般,换一个世界,于人之本性,亦不可乾坤再造;可那些感性的片段,热情的截面,却是一世所独有。它们太过丰富,让我不忍错过。
而大狱,往往是一个制度运行状况最好之浓缩。一切肮脏和下流皆蕴含于此。而且,只有艰苦的,血淋淋的体验,才能给人之印象烙上痕迹。南巡的时间短,若需尽量吸取此世纷繁复杂之内容,自然首选大狱。陆公公在外面,我的一干侍卫在外面,又有什么好担心的。
只不过……苏起……
我心下暗暗挑眉。
我并非生来的帝王,我曾如秃鹫食肉般舔舐世界上最肮脏的角落,在其中生存,在其中享乐,在其中崛起。可他生来便站在高处,不知为何……
我和苏起被带到一个阴暗的牢房边,里面全是水,人站进去,到膝盖以上。然后落锁,我的苏起便被锁在其中。
没顾一直湿到亵裤的粘腻之感,我看看阴湿的牢顶,对苏起笑道:“起之,你说这关水牢可是天朝哪一条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