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山你是不知道,太史局里只我一个人没有胡子,他们说话的那个速度,听得我直着急!”
没等吃完,佟师沛便忍不住对自己的工作单位发表锐评,“我这一天就是查查书,写写典章,闲得人都要锈死了。”
“你在的太史馆在昭文馆治下,那里面出入的都是有学士头衔的朝中重臣,你爹是想让你多看多学,但别出头,少做点掌实权的事情,为将来真正需要走到政治舞台上的时候积累点经验。”
卓思衡笑道。
佟师沛有时觉得自己这个看起来老实的朋友新词却比自己还多,正想问,却忽然想起什么,神秘说道:“听说你今天去陪太子读书了?怎么样?”
他消息倒是灵通,可见在朝中许多事根本没有秘密可言。本来就是有求于佟师沛的,卓思衡也不隐瞒,将今日发生的事与心中疑惑都问了出来。
他们将餐桌摆入凉阁,此处前后不挨,若有人来第一眼便能看见,四处也藏不住人偷听,最适合谈话,于是便也不需要刻意隐语。佟师沛听他提到皇后娘娘,虽是没有后顾之忧,但还是习惯性压低了点声音:“官家与皇后的情分极淡,这事并不是什么秘密,但你可知道原因么?”
“按理说患难夫妻不该如此啊?”
卓思衡确实很难设想,他心中的患难夫妻都是卓衍和宋良玉这种不离不弃的坚贞爱侣。
“因先皇忌惮,官家在继位前一直被幽禁在宗正寺后的南楼里,二十岁上都未被指婚。后来先皇龙体每况愈下,又无亲生子嗣承袭大统,朝中便议了官家继位,可是你也知道,官家其实是……”
是戾太子的儿子。
卓思衡点点头表示明白,让佟师沛继续说下去。
“听我爹说,先皇那时候也是愤怒不从,然而太子是国本,若不定下,他也觉不妥……我倒是觉得是拖不起了。最后大概是为了试探与观视官家,就选了国舅的亲眷,也就是昌国公的女儿钟氏指婚,那便是当今皇后娘娘了。”
卓思衡愣了愣,终于明白怪不得帝后关系一直不大好与太子不受宠爱的原因了……
佟师沛知道他已经明白因由,便也不再多说,只捡些其他紧要讲:“当今圣上继位时你们全家还在朔州,不知道为着立后闹成了什么样子,那时太子殿下还只是大皇子,刚刚满岁,皇上不想立钟氏为后,可满朝文武不答应,他们都是先帝的股肱,为江山社稷才立了新帝,如今大行皇帝尚在停柩,新帝就不服管了,还要在服孝期间褫夺先帝赐婚发妻应得的尊位,这哪成?那时真的闹得乌烟瘴气,只是昌国公手里尚有兵权,先帝留下的亲贵权臣也不是好惹的,咱们圣上取了折中之道,不立太子,但立皇后,总归是平息下来一场纷乱。不过后来昌国公的错处落在圣上手里后可就没这样的折中处理了,皇后一家的外戚便彻底拔除,再也没有什么能掀得起的风浪,也没人再提立太子的事,直到后来皇上一年前病那一场才算有所转机,但经历了这些,帝后感情想要转圜却是不可能了。”
卓思衡知晓了这些便也不那么疑惑为何太子如此个性,要是他自小不被亲爹待见,忽然当了什么太子世子的,也得战战兢兢问问自己配不配,会不会弄丢了。况且别人丢了父亲的喜爱也就是没有天伦之乐,太子若是没了父子之情便是会丢了性命。
天家亲情,不过如此。
第31章
“太子的事尚不明朗,咱们又没有什么说话的立场,不若少说,你日常入宫伴驾,难免殚多思稠,可得小心。”
佟师沛走之前不忘忧心忡忡叮嘱卓思衡。
连自己这位最闲适无拘的好友都知道让自己小心,可见翰林院的差事风光清贵里又有几多枢窍。
好在之后几天都不轮到他入宫,于院内抄点圣旨和中书诏令,又勘校发往地方的政令印文,不忙也不累,甚至偶尔还能翻翻整理收藏在中书省的几代政令抄本,看着从前许多事例如何施政定针,卓思衡也学到不少公文书写的要诀。
四月初一是月旦大朝会的日子,这一日帝京但凡有品级的官员都要于宣德门外向皇帝请叩上书,而后五品以上入麟德殿内朝议。以卓思衡的品级是不够入内的,然而中书省官员一向不论品级,每旬两次的朝议皆可参加,这也是翰林院令人艳羡的一点:不论官阶大小,入内后便能直抵政治中枢,所言所讲皆达天听。
宣德门外官员成列,不看不知道,原来京中这样多文武官员,叩拜后,下级官员列述要沉,将所奏之事秉明,皇帝于御门听政,百官杂议部分上奏,余下留到入内再议。
这是卓思衡参加的第一次大朝会,流程繁琐事项冗杂,下级官员所陈大多以弹劾为主,也有涉及政事细微末节的利弊,众官员站足了至少一个时辰大朝才结束,然而后面还有室内的朝议,只见青绿二色官袍渐渐散去,余下朱紫徐徐入门,其中夹杂少数绿袍官吏,便是一些皇上特批的参知政事和中书省的卑微小秘书们。
本朝官袍三品以上为紫,五品以上为朱,七品以上可着绿,其余皆青。卓思衡作为本次朝会那几个“万红丛中一点绿”
看着格外扎眼,说不定一会儿就会被点到发言。
然而作为新科状元,他觉得自己是逃不过这次朝议发言的。
提前做好各方面准备,他倒是不虚。
况且还能增长见识,临场观摩他未来活动舞台的精彩演出。
比如吵架。
吵架,是文官的必备技能。当然也可以称之为辩论,但卓思衡却觉得,辩论是就事论事,不会夹杂这样多的人身攻击。
此时,太府寺卿与户部侍郎两人就已经抛弃各自的论点,在疯狂对彼此进行毫无底线的人身攻击——用比较文雅的言辞说出难听的话。
“只论民道不论天恩,孟大人许是肚肠里尽装他物,圣贤书都已抛却,故而作此问也未尝不是。”
“冯大人媵妾充室,必然是不懂何为民道惟艰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