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冯氏的话只是说中了他心里隐忧的一部分,另一部分正是他想到了这些读书人的怪癖。如果他要敬贤跟敬泰用同一个先生的话,会不会敬泰的先生一怒之下不肯再来了呢?本来只是为了要给敬贤请个先生,要是连累敬泰也没先生可用了,那不就成为个芝麻掉个西瓜?太亏了。另外如果敬贤跟了敬泰的先生开了蒙,别的先生不肯再教怎么办?好像这认先生就跟认爹是一回事,换一个是大逆不道的。吴老爷左思右想,终于打消了这个念头。反正敬贤七八年都等了,倒也不必急在这一时。可这请先生不比挑萝卜,成堆摆在哪里让人选,吴老爷又担心敬贤开蒙晚,又是打小在姨娘身旁长大是个没见识上不了台面的货色,有心要给他选一个德高望重的好好教他,誓要把狗肉做出盘菜端出来。吴家屯十里八乡里能找得出的识字的不超过一只手的数,能够格请回来当孩子先生的根本一个也没有。敬泰的先生是吴冯氏的娘家哥送来的,见吴冯氏好不容易生了个儿子,娘家一高兴,早早的就把先生请好了给送过来。吴老爷自己可真不认识什么读书人,好像这读书人都圈在一块,平常等闲人见不着他们的影子。要是让说书人来讲,那些德高望重的读书人一般都在深山老林里缩着,吃仙果喝仙露,等到有识之人找着他们了,他们才会出来。吴老爷当年自己想识字时找的几个人其实连秀才都算不上,不过是认识几个字等着去考秀才的读书人,有一个最小的才十二岁,可人家识字,所以人家就能当着五大三粗的吴老爷的面把他送去的东西扔到地上,那份让人恨得牙痒的清高劲,跟他们就从来不吃饭不沾俗物似的。如今吴老爷知道,这请先生最好找的应该是那些老头子,越老学问越好。他自己瞎忙了三四个月,连个先生的影子都没瞧见,急得嘴角起了一圈泡,有心想找吴冯氏让她娘家再帮帮忙,可这话就说不出口。把敬贤记到吴冯氏的名下这件事他可还没有跟吴家说呢,怎么敢再送上去找骂?转眼小半年过去了一无所获,有天他底下的一个管事过来说,他打听到尽西边过了两条河的村子里有个老秀才,只是不知道现在还活着没。管事说:“听说名声是很好的,学问也好,就是脾气不大好。不过那走货郎说他从那个村子里走的时候,那个先生就已经年纪很大了,就是不知道现在……”
吴老爷就像抓到了一根稻草般,赶快打发了得力的管事去找那位先生,他也算小心,交待:“你们一路去,一路打听,人品一定要好,学问也一定要高。只要是个好的,就一定请回来!”
管事带着厚礼,坐着板车带着几个赶脚的就走了,这一走就是两个多月,到了最热的七月中旬,管事请回了一个头发牙齿都快掉光,全身的衣服就没有不打补丁的老头子。吴老爷在大门前一见到这位先生立刻就拜了下去,用他的话说,这老先生一看就是个有学问的!因为这老头子虽然狼狈不堪,可坐在板车上去是一副不可一世的气势,腰挺得笔直,肩撑得老高,好像他不是坐在一架半破板车上,而是坐在皇宫的龙椅上,先生从眼睛缝里瞧人,带着那么股子清高味。吴老爷在门前拜过,亲自扶着先生从板车上下来,再请先生进正堂,上茶,先试探的提了下敬贤,这老先生嗯了声,然后又提想请犬子拜在老先生门下,这人又嗯了声,吴老爷大喜,赶紧叫敬贤出来拜先生,这人让敬贤在地上跪了一刻有余才嗯了半个月过去了,吴老爷想看看敬贤学得用不用心,所以叫他过来。这开蒙学的东西大体上都没差别,敬泰当年开蒙学的就是千字文、百家姓和三字经。当时吴老爷看着小小的敬泰站在他的面前摇头晃脑童声童语的背百家姓三字经,几乎没当场落泪,回想起当年他要认字的难处,再看看自己的儿子,当时他就好像敬泰已经考上状元一样!叫来敬贤后,先让敬贤背一段书来听,可敬贤一副狠不能钻到土里的模样使劲低着头,半天不吭不动。吴老爷慢慢由期待变得愤怒,拍桌道:“背两句你总会吧?”
敬贤吱呜半天,一个字也没说出来。吴老爷又说:“那先生都教了什么,你给我学两句?”
敬贤继续吱呜,仍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吴老爷忍住气说:“……那、那你学了什么给我看看啊!”
敬贤涨红了脸,哆嗦着走到桌前,像抓虫子似的抓着毛笔,连墨都不知道沾一下就在桌子上划拉,吴老爷瞧见后,火一下子冲到脑门上,站起来冲着他就是一巴掌。敬贤被打得一个踉跄,顿时头晕目眩,勉强支撑着没有栽倒,因为他记着姨娘教过他不管什么时候他都要站直了腿不能跪下的话,姨娘告诉他:这辈子你除了跪你亲爹和祖宗,别的就是头掉了也不能弯一弯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