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幼卿顺口问:“校长不管么?”
“校长也被约谈呐,哪里有空!”
闻言,颜幼卿敛起笑意:“是学校出了什么事?”
蓝靖如左右看看,又到课室门口探头瞅瞅学生,回来将他拉到走廊尽头:“每年市府文教科官员都要找校长与老资格的教员约谈几次,最近格外频繁些。听说是北伐军总司令要求申城各大小学堂加开党义思想课与军队体训课。夏新是私立学校,校长与许多教员都是留洋派,哪里乐意搞这些。大约是谈了几次没谈拢,还不知道要谈到什么时候。”
颜幼卿微蹙眉头:“只是这事,没有别的?”
“还能有什么?只这事就叫校方头痛得很了。自己的课程都排不开,哪里有空安排其他。要我说,学校从上到下,没有不支持北伐的,总司令何必闹这些个虚头,平白招人厌烦?说不定,就是底下什么人拿着鸡毛当令箭,耀武扬威。这帮贪官污吏,总要变着法子找茬捞钱。”
蓝靖如声音虽小,话却说得一点不客气。
颜幼卿道:“若当真如此倒好,就怕上面是动真格,学校总不能一味对着干。”
“无妨,我们校长硬气得很。学校不拿市府一分一厘,自然不必听他们指手画脚。对了,你特地替徐先生捎话,可是社刊扩大发行之事?需要我做什么?”
颜幼卿见蓝靖如对学校事务一派乐观,不再多言,只正色道:“徐兄得了可靠消息,这一回肃清整顿,确是北伐军总司令的意思。且不限于党内政务军务,更针对江南其他各界,教育界如是,文艺界亦如是。学校有校长斡旋,无需忧心,诗画社沙龙那边,却不能掉以轻心。社刊扩大发行之事,徐兄会继续跟进,但下一期出版面世之时机,当更为慎重。你们日常聚会活动,也警醒些。”
蓝靖如颇为吃惊:“是么?怎会如此……”
知道颜幼卿兄弟不比常人,既如此交代,必非空穴来风。然而心底里却也不认为革命党与北伐军所谓“肃清整顿”
,会整顿到小小一个诗画社沙龙头上。笑道:“谢谢徐先生惦记。你放心,我们最近几期不做别的,只做一个寒流与春耕的主题——关心民生而已,不涉及政治上的事。况且,社里也有几个革命党员,作品公开之前,请他们帮忙掌掌眼,出不了岔子。”
颜幼卿点点头,又道:“靖如,徐先生特地交代,你把我这些话,给鲲鹏仔细说说,至于旁人,切忌外传。”
谢鲲鹏家里门路广,实务方面多少有些经验,比蓝靖如纯粹艺术家习气,终究要世故几分。
该说的话说完,颜幼卿有心再叮嘱几句,又不知如何措辞。正犹豫间,却听蓝靖如兴致勃勃道:“玉卿,你过了节便回来罢?正好替我多观察观察乡间春耕情形,以作诗画素材。此番寒潮天灾,究竟有何后患?可否需要我等为农民同胞呼吁求助?我新近读了几位先生的文章,有言曰‘文艺创作,若不为民生发声,意义何在?’实在是赞同佩服得很……”
颜幼卿望见对方纯挚率真的眼神,最终颔首应下。
晚饭前兄弟三人顺利抵达庄园。这一趟轻车熟路,比之年前快速得多。因寒潮缘故,衣物却比腊月还要穿得厚实,所幸水面未曾结冰,并不影响行船。半空里零星的雨滴夹杂霰雪,毫不显眼。然而透骨的阴寒湿冷无处不在,便是徐文约自诩本地人,也冻得不肯出舱房半步。
颜幼卿蹲在船头,眺望岸边农田里的农夫。许多人批蓑戴笠,正吃力地推动爬犁,翻起硬实的冻土。他目力好,几乎能看清满是皴裂的手和脸。正看得入神,身上一暖,是峻轩兄给自己批了件呢子外衣,于是仰头一笑。
“走过多少趟了,还这么新鲜?”
“去年这时候光顾着上学了,真没留意南边春耕什么样。我答应靖如替他搜集民生素材,总不好言而无信。”
安裕容揽住他肩膀:“这有何难?明日咱们去江南艺专,叫俞蜚声去叶校长那里把他们采风的西洋相机借出来,请陈阿公带你往田里走走。照相这事,阿哥我算不得专精,略懂皮毛,与你徐兄两个臭皮匠合计合计,大抵是不差的。”
颜幼卿抿嘴笑:“艺专有不少同声社员,说是替蓝大才子搜集素材,哪里还轮得到我。”
安裕容拍拍他脑袋:“知道就好。”
片刻后,轻叹一声,“瞧这天色,明日只怕还要下雪。哪怕犁了田,什么时候能下种育苗,还不好说。再这样冷下去,地方上就得设法发放救济粮和御寒衣物了。”
徐文约自船舱内探出头来:“无论如何,寒潮在江南地界持续不了多久,想想办法,总能挺过去的。”
三人抵达庄园,被时不时出来探看的林满福忙不迭迎入室内。热茶热汤灌了一通,休整一阵,便围桌吃饭。因年货采购得分外充足,这一顿元宵晚宴,几乎不逊于年夜饭。饭后安裕容请来陈阿公,问了问村里应对寒潮,筹备春耕情况。得知因村老们未雨绸缪,村长已给贫困人家送去吃穿用品,而大多数人家年终略有余裕,当能熬过这一轮天灾,遂放下心来。尽管如此,仍然拜托郑芳芷清点庄园库存,又多留了一些现银,如有紧急,随时可请林满福驾船去镇上采购。
兄弟三个彼此对视,对上安裕容征询的眼神,徐文约轻轻摇头。寒潮总会过去,江南回暖,最迟不过三月。眼下申城局势莫测,反不如乡间安全,没必要叫女眷颠簸回去。
安裕容道:“天气不好,咱们不如多住几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