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错。”
秦森坦然承认,再次将目光投向了我。这回不只是他,几乎在场的所有人都往我这边看了过来。万众瞩目的感觉并不怎么愉快,所幸在我感到不自在之前,秦森已经抬了抬手示意观众,认真制止道:“不好意思,麻烦在场的男性不要看她超过五秒——我是个喜欢无理取闹的男人,比起生理心理学,更擅长吃飞醋。”
又是一阵笑声。大家大多把注意力重新转回秦森那里,只有几束视线偶尔扫过来,带着善意的好奇。他端坐在讲台上,远远给了我一个快得难以捕捉的笑容。一贯的傲慢,同时又有些俏皮的得意。我也悄悄回他一个微笑,情不自禁地摸摸左手无名指上的婚戒。那时一切看起来都那么顺利,就好像他灵光的头脑、独特的幽默和奇特的价值观能够助他规避绝大多数风险。至少我曾一度这么认为。“啧啧啧啧。”
王复琛的摇头感叹瞬间将我扯出了回忆。我转过头,恰好看到他盯着我的脸仔细打量,一脸忧虑:“你感觉好点了吗,魏琳?”
单是双眼一眨不眨地同他对视,对于这张脸的厌倦感让我决心不再开口回应。“老实说,我应该建议你跟秦森离婚的。”
可惜他心理素质极好,对我缄默的反应无动于衷,仍在兴致勃勃地自说自话,“上次是被他砸伤脑袋,这次是被他砍断手指,谁知道下次会被怎么样呢。”
说到这里,他略作停顿,“你这几天跟简岚联系过了么?她要是知道你变成了这样……”
“被他砍断手指”
?这是秦森告诉他的?“闭嘴。”
简单直接地打断他,秦森生硬的口吻中渗着股寒意,“滚。”
王复琛收住嘴边的话,不动声色地瞧了他一眼。“好吧,等我去会过暗娼再过来。”
或许是看出秦森真的在发火,王复琛莞尔,撑着膝盖站起身,又从裤兜里掏出一张名片递给我,“喏,这是我的新号码。你要是真想跟他离婚了,可以聘我做你的律师。到时候给你友情价,嗯?”
考虑片刻,我接过那张名片。但很快,秦森将它从我手中抽走,撕成碎片扔进了病床边的垃圾桶。对此也并不在意,王复琛意味深长地冲我笑笑,转身离开病房。我知道他明面上是在帮我,实际却从未打消当年的怀疑。这让我迟钝地记起王复琛曾经和简岚交往过一段时间,最终在三年前打那场官司时分手。没有记错的话,原因是简岚相信把简叔推下楼的人是秦森,而王复琛直言不讳地表达了对我的怀疑。他的怀疑触了简岚的底线,自然导致了他们的分手。我正出神,就感觉到秦森重新捏起了我右手的手指。他用指甲锉一点一点磨那可笑的六边形指甲的棱角,直到把每片指甲的边缘磨到圆滑才肯罢休。这似乎还是当初我教给他的——在我第一次发现他是怎么给自己剪指甲之后。不过修磨指甲这种费功夫的事他很少去做,也只有替我剪指甲才会有这个耐心。因此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都会为对方修剪指甲。直到三年前。“早上想吃什么?”
他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响起。这个时候我才注意到已经到了早上。单人病房窗口开在南面,室外依然是愁云惨淡的阴雨天,而室内则被天花板上顶灯放出的光亮充盈,鲜明的明暗对比造成了尚且没有天亮的错觉。我环顾一眼病房,找不到任何钟表的影子。我便有些烦躁。不知道究竟是因为掌控不了时间,还是因为掌控不了秦森。“你先吃药吧。”
我哑着嗓子告诉他,“我才是你的监护人。”
没有提出异议,秦森随口应了一声,又淡道:“我叫护士送早餐过来。”
等到护士送早餐来,他才终于松开我,下了床。医院的早餐清淡,我口中无味,机械地喝下了一碗粥,又吃掉了两个肉包。秦森陪着我吃了一份,然后倒来两杯温开水服药。不久就有一个眼熟的青年找来病房,身上还穿着湿漉漉的雨衣,将手里一袋沉甸甸的书交给了秦森。他把袋子里的书一本本取出来摊在病床边的时候,我才迟钝地想起那个已经离开的青年是谁:一个快递公司的快递员。这几年秦森时不时会寄一些东西给他的学生,多是些实验设计方案,且通过某种途径从不注明寄件地址。而每回来上门收件的,都是这个年轻人。在我的印象里,这个年轻人从不多话,和秦森也没有多余的交谈,好像两人并无联系。这些摊在床边的书却都是我们家里的书。秦森放心让王复琛去取药,也放心让这个年轻人去取书。“想看哪一本?”
把书摆好以后,秦森才坐回病床边的椅子上,平静地抬眼对上我的视线。扫一眼那些书,不出所料都是我比较感兴趣的小说。我却一时感到倦怠,嘴唇像变成了石膏,无法动弹。秦森固执地坐在原处,看着我的眼睛等待我的回答。他不再如从前那样坐得腰杆笔直、故作正经。长期缩在沙发上的动作令他习惯性地微弓着背,枯瘦的身体被裹在早已不合身的衣物内,使他看上去显得更加消瘦。他清醒时也不过是这副样子。除了眼神清明,其余的一切都大不如前。我忽然意识到,他是真的被毁了。他再也不可能变回从前的模样。真奇怪。我和他朝夕相处三年,直到现在才真正意识到这一点。那么我呢?我是不是也被彻底的毁了?“他们总有一天会查出来的。”
良久,我木然地同他对视,听到自己慢吞吞地开口,“肖警官,王复琛……不管是谁,总有一天会查出来。”
我说,“你也说过,这世上不存在完美的谋杀。”
秦森坐在那里,微弓着背,手肘撑在腿上,双手垂在两膝之间,十指虚扣,稍稍低着头,依旧双眼一瞬不眨地盯着我的眼睛。顶灯的光并未照亮他全部的脸。他脸上的表情似乎没有变化。沉默许久,他才语调平淡无波地出声:“我们谈谈。”
半躺在病床上凝视他,我一言不发,算是一种默许。于是他先开了口。“你应该知道,如果你不同意,我不会去参与任何案件的调查。”
“你做得到吗?”
我问他。“三年前我们就谈过这个问题。”
他神色平淡,语速较往常要缓慢一倍,“在曾队长出现之前,我也做到了。”
“但你不能保证时间再长一点,你还能做到。”
身体的疲劳让我每说一个字要受一次折磨,可我不得不继续说下去,我没法控制我的声带和我的嘴唇,“三年前我们达成的协议根本就不公平。这三年我除了出门买菜、带你去医院复诊……还有其他必要的活动以外,从不和外界联系。我不看新闻,不上网,生活的全部就只有你和我自己。可是你不一样。你紧跟时事,可以和外界交流。把曾开瑞医生赶走之后,私下里你又和曾启瑞先生取得了联系,还有不少的交流。你甚至能让那个快递员为你提供额外服务——这些都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发生。”
实在敌不过快要喘不过气来的感觉,我停下来,深吸一口气,而后缓缓继续:“我觉得王复琛说的是实话。你根本不可能切断你和这些事情的联系。从以前开始——在我还没有认识你之前,它们就是你天生的使命。你有一种本能的欲望要去介入。就算你给自己规定假期,也避免不了让它变成你终身的事业。”
秦森没有即刻回应。他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我,仿佛不知不觉间就成了一座雕像。我甚至看不到他的身体因呼吸而微微起伏。“既然你这么认为,为什么不直接阻止我?”
最终他嘴唇翕张,将问题抛给了我。强烈的厌烦情绪侵占了我的大脑。我意识到,原来我在期待他不要回避这个问题。但我早该料到,他不可能正面回应。他做不到。“我们谈点别的吧。谈这个没什么意义。”
我感觉到自己皱起了眉头,无法掩饰面上烦躁的表情。脑海中恍然间浮现出那天他砸伤我脑袋之后,那只小白鼠在养殖箱里惊慌失措的影子。我便问他:“魏琳三百三十六号怎么样了?”
或许是没有想到我会突然问这个,秦森闭口不言了两秒,才回答:“很好。”
我莫名地松了口气,转头看向窗外。“快到生产期了。”
忍不住喃喃自语,我顿了顿,又略略失神,“我什么时候会再有个孩子?”
他再次陷入了沉默。“再要个孩子,”
不知道过了多久,秦森的声音才又一次钻进我的耳朵里,平静得叫人听不出任何情绪,“能让你更好受一些?”
“你觉得呢?”
我回过头看他,“你觉得可以弥补遗憾吗?”
与我对视了数秒,他张开嘴唇,不带情绪地吐出两个字:“不能。”
“不能。”
鹦鹉学舌似的重复了一遍,我挪了挪脑袋,靠上背后竖起的枕头,避开他的视线朝窗户的方向望去,“我也觉得不能。”
接下来大约有五分钟的时间,我们谁都没说话。外头淅淅沥沥的雨似乎都下到了屋子里。我耳边只剩下雨声。“我们从来没有好好谈过那件事。”
秦森第二次打破沉默时,雨声才逐渐远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