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妙上初中时,闫笑萍所在的国营厂效益不好,工资都不出来,她骨头硬的很,除了每月固定抚养费,又不肯要齐大军的钱,还要坚持送齐妙去学特长,很长一段时间都在为生计愁。
那时候不像现在,中年女性兼职可以有很多选择,可以去做家政,可以去送外卖,可以做很多弹性上岗、工钱能随时提现到账的工作。
因着要盯着齐妙学习,闫笑萍不能牺牲齐妙放学后的时间,有邻居给她介绍上门做饭的钟点工她也不做,后经人介绍当起了报嫂,别人假意关心说这工作太累,闫笑萍就随便敷衍,说就当锻炼。
阳城日报晚报、老干部之友……各种报纸投递上门,就跟送快递差不多,只不过报纸要趁热送,新报纸通常是凌晨三四点就被派到报站开始分,投递员们不到五点就开始挨家挨户上门派送。
那时候电动车还没大面积流行,闫笑萍都是骑自行车送报,风雨无阻,即便摔倒,也能很快站起,还要不停爬楼,一年三季脖子上都搭条毛巾、边送报边擦汗,冬天送完报回到家后背都是湿的,除了春节,全年无休。
闫笑萍的报嫂工作大概是在齐妙上大四的时候辞掉的,齐妙也没问她原因,只努力自力更生、给她妈减轻经济负担。
大概是因为不用再每天起早爬楼梯了,那年春节,齐妙回家见她妈明显胖了不少,可性格却生出一种从前没有的、孤僻的一面,不再总是那么狂躁,偶尔会安静的让人窒息。
后来她才知道,她妈那是更年期前兆。
齐妙是长大成人、正式步入社会后才越察觉她妈心理不健康的,但由于长年从事体力劳动,闫笑萍身体确实相较于同龄人更健康,甚至健壮,感冒烧都很少有,她也不痛经,当报嫂那些年每个月那几天也不犯懒。
上学时,齐妙大姨妈前两天偶尔肚子疼的时候会被允许躺靠在床上看书,已经躺下了,她妈还要扎几句,说她小姐身子丫鬟命,不知道真肚子疼还是装的,说她自己结婚之前也没疼过云云。
就是这么强悍的一个人,刚刚还蹲在阳台擦窗户,吵起架来全楼都能听见,穿上正规跑鞋说不定还能跑完全程马拉松,却突然……
齐妙刚刚听她爸说她妈不行了的时候,完全没反应过来,腾地起身跑到南屋一看,她妈仰面躺在床上,嘴巴半张着,无论她爸如何大力摇晃都没反应,她慢了好几拍才明白‘不行了’仨字儿意味着什么。
她呆愣地站在原地看着她爸慌乱地往她妈嘴里吹了几口气,又极不专业地压了几下胸口,直到她自己觉得差点被憋死,才现从打看见她妈这样,她就不知所措到忘记了呼吸,重新吸入空气后才回过神来赶紧跑回南卧去打12o。
人在极紧张的情况下似乎会处于一种真空状态,齐妙都不记得自己对12o说了些什么,只在收到对方嘱咐说注意接听电话,以免老小区司机找不到路,耽误救援。
电话被接线员率先挂断,齐妙握着手机的掌心微微疼,是太用力了,知晓冥冥中有一些对她来说其实很重要的东西正戛然而去,她无力回天,本能想靠自己纤弱的双手抓住些什么。
“完了,瞳孔散了,估计……够、够呛了……”
重新返回南卧,她看见她爸一手撑开她妈的眼皮,一手拿着个小手电筒对着她妈的眼睛照了照,说、说她妈可能……没救了?
她爸胸口起伏的很厉害,刚刚的胡乱抢救耗费了他大半体力,可这会儿却很冷静地、用相对理智的方式检查了她妈的生命体征,从而得此判断。
齐妙看在眼里,有点不能理解她爸为何会如此冷静,即使两人已经没有爱了,可他们已经复婚了,现在至少是亲人。
再说她妈这到底是怎么了?她妈身体一向很好的啊,没有她爸的那些年,她妈都是一个人扛米面上楼,怎么好端端的突然就不行了呢?
殊不知,齐妙在怪她爸过分冷静的时候,面前缺了一面镜子,她自己整个人呆在那不哭不闹也不叫唤,连声‘妈’都没喊过,仿佛真的站在真空里,从她爸确认她妈瞳孔扩散后,一个字都没再说。
电视里的人,没有在得知父母突疾病不行了的时候会什么反应都没有,不管多大年纪,至少会哭两声,很多人会急的六神无主,跌倒、捶自己、扑在父母身上不撒手……都有可能。
可齐妙就是做不出任何反应,像个蜡像一样站在原地看着床上的女人,努力辨认那是不是她那个刚刚还逼她吃牛奶泡饭的、亲妈闫笑萍。
对了,牛奶泡饭,是不是因为她非不肯吃那碗牛奶泡饭,把她妈给气……
那个字,她不敢想,可不知为何,一个字帖一样的正楷毛笔字突然跃然脑中——死。
眼前的情景是一面镜子吧?是不是平行时空的幻象?不然怎么可能是真的?
可她爸的催促声提醒她,这不是镜子,是真的。
她把她妈给气死了。
“妙妙,快给你妈收拾一身换洗衣服,我去拿钱拿证件……
哎呀你别吓爸啊,爸错了,爸胡说八道,你妈这估计是脑溢血,到医院做手术能治好……
闺女,你醒醒,快!12o到楼下了!赶紧收拾东西!”
终于,齐妙被她爸大力推了一把,回过神来,机械地按照她爸的指示拿东拿西,却始终没敢凑近她妈一探究竟。
她怕她真的把她妈给气死了,她不敢相信。
教师楼小区虽然老旧,但周边配套设施齐全,12o来的很快,简单急救确认患者还有呼吸和脉搏后,初步判断是急性脑溢血,家属确认送哪家医院后上担架、下楼。
中秋节,宁静祥和的教师楼园区被救护车的警笛划破晴空,老小区老人居多,很多人退休后无所事事,生活支柱就是闲聊看热闹,听见救护车声纷纷扒着窗户看怎么回事儿,更有甚者穿着拖鞋就跑下楼,急吼吼打听是谁家的谁被突然拉走。
五单元二层东户,窗明几净,洗衣机里还有男主人刚扔进去转起来的衣服,那身衣服是他早晨刚换上的,但因为他捡了狗都不会往家捡的东西,身上的衣服也被判不干净。
那双穿出去又穿回来的室内拖鞋被女主人刷了鞋底晒在阳台上,那激烈的埋怨声似乎还回荡在屋子里的每一个角落。
一碗牛奶泡饭安静地蹲在餐桌上吸收了一切负面情绪,牛奶还是很白,可这个家的女主人,再也不会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