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斯江从懂事始就被顾北武熏陶出成了“小两面派”
,大人在场时乖巧嘴甜,大人不在时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否则必定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人家喊她小新疆她就骂回小瘪三,人家扯她辫子她就挠一爪子,至于丢煤饼挥舞马桶刷玻璃弹珠当飞镖小矮凳当武器,常练手不废,一听到“斯江,上”
,立刻条件反射轮起手里的擀面杖“丢”
了出去,压根没想起地上的沙包。阿舅说过无数次,冲上去的时候什么也别想,手里有啥就扔啥,乱打就对了。
擀面杖咣啷落地,郝爱国杀猪般地捂着下巴惨叫起来。看热闹的小孩子们哈哈大笑拍手跳脚。
事半功倍的效果真不在顾北武意料中,他把郝老头祖孙俩拉到一起,笑得特别慈祥:“斯江你怎么这么不小心,虽然郝爷爷说了你只是玩玩的,不会计较。但我们家的人可不能这么缺德,快过来和哥哥道歉。”
陈斯江眨巴着大眼睛,弯腰捡起擀面杖,吓得郝爱国一哆嗦。漂亮的小姑娘却拿出一颗糖递了过来:“胖哥哥,谢谢你。我请你吃颗糖,你就不疼了,不用谢,再见。”
顾北武满意地夸了句囡囡真乖,牵了陈斯江转身就走。外面郝老头还没回过神来,谁TM缺德了?什么叫谢谢你、不用谢。道歉是这么道歉的?那对不起是用来干嘛的?
“哎!顾北武——”
顾北武扭过头来笑:“对了,老郝啊,没事你就别老在楼里的公共卫生间门口打转,那几条门缝太细,看也看不到什么。真想看,电影院门口报名值勤去,好光明正大检查女青年有没有不穿内裤。①”
外面静了一静后炸成一锅粥。
“戳那娘个X,原来是侬迭格老流氓!阿拉新妇一直港好像有宁偷看伊打浴——(沪骂五字经,原来是你这个老流氓,我媳妇一直说好像有人偷看她洗澡)”
“老郝,你怎么这么缺德!”
“打他,打死这个老不要脸的!”
——
202室原来是老洋房的书房,现在是方家母女的住处。逼仄的空间用一块靛蓝的旧布隔出了客厅和卧室,收拾得很整洁。方树人两眼红红的明显哭过了,当着陈斯江的面有点不好意思,接过什锦糖抱了抱她,刚要松开,就被陈斯江两只小胳膊搂住吧唧亲了两口,一大一小亲密地头靠头说起悄悄话来。
顾北武一贯自来熟,朝里看了两眼坐回餐桌边:“玻璃敲碎了用纸糊怎么行?过几天黄梅天,七月里台风天,家里要一塌糊涂了。”
方树人不接话,她姆妈梅毓华端了托盘掀开竹门帘,带进来一股浓郁的香味。陈斯江的小鼻子比狗还灵,立刻叫了起来:“黄鱼汤黄鱼汤!”
她阿爷阿娘是宁波人,四十几年前才落户上海,近几年的鱼券都用在黄鱼上,这鲜得眉毛掉下来的味道她一年能闻上四五回,印象最深刻。黄鱼肉是轮不上她吃的,每次逢年过节,她两个叔叔三个堂哥回万春街,几筷子就把鱼肉夹完了,留一小碗鱼汤给她捣饭。被这香味一冲,她小肚皮里的大排面还没消化,涎唾水已经哒哒地(口水哒哒的)。
梅毓华的吴侬软语和苏州的小桥流水人家一样温软可亲:“来来来,今朝黄鱼只有四角八分一斤,我运道好,买着一条老大的黄鱼,上楼梯鱼尾巴都拖到地上了。我做了黄鱼面、黄鱼馄饨、还做了鱼圆汤,斯江耐想切啥就切啥(你想吃什么就吃什么),还有酸梅汤,勿是酸梅粉冲出来格,是我用乌梅冰糖山楂熬出来格,老赞格。囡囡侬去拿午餐肉罐头②开出来,斯江顶欢喜切格(最喜欢吃的。)”
陈斯江笑得见眉不见眼:“方姐姐,侬也是囡囡哦。”
梅毓华在她小鼻子上刮了一下:“小姑娘就算六十岁,也是姆妈格囡囡呀。”
陈斯江乐不可支:“六十岁还是小姑娘!格么吾阿娘也是囡囡?!”
这下方树人都不禁笑出了声。
四个人围着餐桌坐定,方树人和顾北武吃咸菜黄鱼面,面汤煨得雪雪白,手擀出来的小阔面清清爽爽。梅毓华和陈斯江吃黄鱼馄饨,一只只馄饨像金鱼,飘在乳白色的鱼汤里。陈斯江一天吃两次馄饨也不嫌腻,吹一吹啊呜一口,满满一嘴黄鱼肉,开心。
梅毓华给顾北武碗里也夹了两片午餐肉:“刚刚我听到了,真正不好意思,还要耐(你)帮忙,老郝真是——唉。别过耐跟树人是一辈的。我老早叫耐爷(你爸)做顾大哥,耐哪能变成树人的叔叔了?勿来噻哦。(不过你和树人是一辈的,我以前叫你爸爸作顾大哥,你怎么变成树人的叔叔了?不行的哦。)”
顾北武摇头笑:“怕宁噶港闲话,还是叫亚叔好。(怕人家说闲话,还是叫叔叔好。)格黄鱼哈灵,侬窝里哪能还有鱼券啊?(这黄鱼太赞,你家怎么还有鱼券?)”
每次来禹谷邨,除了吃到好吃的,陈斯江还特别喜欢听大人们聊天,他们不像阿娘阿爷叔叔们总是说些没意思的话,他们会说很多收音机里听不到的稀奇事。去年美国一个叫泥肉松(尼克松)的来上海,友谊商店里摆满了好东西,结果他竟然没去买,戆徒哦小气哦。今年又有个叫西什么克(西哈努克亲王)的来上海,城隍庙为了做一碗鸡鸭血汤,杀了一百零八只鸡,结果人家只顾着打网球,没吃,第二天只好又杀了一百零八只鸡,啧啧啧,鸡也太可怜了。他们还会说她爸爸妈妈的事,原来新疆的阿克苏叫小上海,那里的人都说上海闲话。还有大舅舅去的云南更神奇,天天要早上三点钟起来去割香蕉(橡胶),还能遇到孔雀。可惜今天来得太晚了,她才偷偷多吃了两块午餐肉一杯酸梅汤三颗糖,还没听到什么好玩的事,阿舅就要带她回家了。
送走顾北武舅甥俩,梅毓华动手收拾餐桌,端起托盘看见下头压着一封信,里面一张她四处奔走也弄不到的医生证明,有了这个方树人就能病休,不用上山下乡。另外还有一叠大团结,一捏至少十张,她赶紧把钱放回信封里叫方树人去追。
方树人下了楼只看见陈斯江和几个小女孩开开心心地在跳房子,旁边一堆老的小的加上几个刚下班回来的女同志揪着郝老头要去街道揭发他的流氓罪行,却没看到顾北武。
“你舅舅呢?斯江。”
“勒外头跟流氓阿飞港闲话(在外面和流氓阿飞说话),等些就来。”
陈斯江笑嘻嘻指指大铁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