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渊这才回过头来,一看众臣都跪着,“魏中丞请起!朕今日叨扰了。”
御史中丞突然反应过来:“陛下长生无极!婕妤长生无极!”
将头重重地叩了下去,一时间叩首顿地之声竟是不绝。
薄暖看顾渊又高高地皱起了眉头,忙低身虚扶道:“魏中丞切莫如此大礼,叫本宫惭愧得紧。今日之事烦劳魏中丞了,还望魏中丞勿怪才是。”
她一番言辞恳切,魏中丞又听得怔怔然了,顾渊在一旁冷哼一声,径自抬步而入。薄暖连忙随上,又回头给魏中丞使了个眼色。魏中丞这回终于看懂,拼命挥手让众臣都起来,自己则小跑着跟了上去。
剩下的兰台诸官面面相觑,只觉方才的帝妃二人就如民间的寻常夫妇,丈夫在外人面前发了脾气,妻子忙来转圜善后……旋即又失笑摇头,怎么能将人中龙凤比作民间愚夫妇呢?
天禄阁中没有熏香,微风徐来,都是竹墨的清隽气。薄暖很是喜欢这样的地方,但她也记得自己的任务——解开那个“永”
字。
轩窗支起,秋风朗朗,内官特为薄暖在书架间搭了小梯,让她尽兴徘徊书丛之中。顾渊却是百无聊赖的,看伊人翻书,自己浑如不识,想与她说闹,却见她眉峰微凝,甚是严肃。他想起旧日在梁国与她同窗习书,原来她还是藏了技。
他想让她一个人清静读书,便往外边走去:“校书郎今日可当值?”
魏中丞跟在后头点头哈腰,“回陛下,仲中郎正在侧房里校书。”
“朕去看看。”
顾渊冷冷一抬下颌,“请魏中丞带路。”
兰台的校书房与藏书的天禄阁又自不同:书阁中尽是高高的书架、密密的书简,书是森冷的,隔绝出另一个世界;而校书房里却是一片忙碌,校书郎仲恒端坐书案前奋笔疾书,刀笔末梢一下一下断然地荡着,一旁堆了无数摊开的书简,书简之外来来回回走着许多抱简读书的人,有的将两部书和在一起比对,有的在复原受损脱落的竹简,有的在琢磨着字句注疏……
顾渊站在门边,颀长的身形拦住了门外的秋云,他微微一笑,“吾国可从周矣,郁郁乎文哉!”
仲恒猛地抬头,大惊:“陛下!”
立刻放下书笔,领着校书房一众臣僚向皇帝端正行礼,“臣等不知陛下驾临,有失远迎,死罪!”
顾渊迈进门槛来,直往里边走,与仲恒擦肩时轻轻拍了一下他,“仲中郎胡说八道,你若死了,这大靖天下,还有谁能校正这些古书?”
仲恒不敢应承,但见皇帝走到他的书案边,拿起一册新誊的书简就翻看起来,一边看一边漫不经心地道:“仲中郎诗书传家,可惜儿子却是个莽夫。”
仲恒心头一凛,他有四个儿子,但与皇帝最亲近的还是庶子仲隐,此时更不作他想,“犬子无知,行事莽撞……”
“可是朕就喜欢这样的人。”
顾渊轻轻挑起了眉毛,“朕与你说,小仲归来之日,定有封侯之功。”
仲恒面色一白。身后还是与他一同校书的门生们,皇帝毫不避忌,就对他做了这样的许诺。他心头拿不准主意,在官场淹留太久,太明白权力的翻覆莫测,反而不像初入仕时那样肝胆赤诚。
皇帝也需要用人,需要用自己的人。擢拔寒士如聂少君辈,扶持望族中的小房如广元侯、城阳君,再来他这里安抚前朝老臣、名望宿儒……帝王之术,深不可测。
终而,仲恒颤巍巍地伏下身去,“老臣谢陛下恩典!臣仲氏一门,甘为陛下牛马驱遣!”
宜言殿中,薄暖还未归来。
寒儿躬身细声道:“文充仪可还需要添茶?”
梁太后的表侄女、新封了充仪的文绮生就一副俏丽的眉目,容光潋滟,宝髻珠钗,只是等了太久,神情间有了厌倦,还隐隐有一丝牵怨,“不必了。”
话音冷冰冰的。
寒儿遭了冷脸,只得告退。文绮却又忽然叫道:“等等——你刚才说,婕妤去做什么了?”
“回充仪,”
寒儿敛容道,“婕妤往宣室殿面圣,还请充仪少待。”
文绮冷笑一声,发髻上的珠钗随之一晃,“我才前刚从宣室殿过来,陛下并不在那里,婕妤又怎会去那里面圣?定是你这婢子撒谎!”
寒儿深深吸了一口气,慢慢地道:“回充仪,婕妤或在路上,或在旁殿,奴婢只知她去见陛下了,陛下是在宣室殿时宣婕妤过去的。”
一模一样的话,她已经颠过来倒过去说了不知多少遍。文绮打量着这个貌不惊人的小宫女,想来她这滴水不漏的本事决计是薄暖亲手教的,连一丝缝隙都没有。文绮偏着头扬了扬眉,“也罢,你再温一壶茶来。”
寒儿应喏,转身去沏茶,恭恭敬敬地端上来。不料文绮突然将衣袂一甩,茶水陡地泼溅出来,“哐啷”
一声茶碗堕地,青陶碎成千片,文绮一袭织锦流光的深衣也湿了大半,她唰地站了起来,指着寒儿的鼻子便骂:“大胆婢子,手脚恁地笨,还是诚心要害我?!”
寒儿立刻跪了下来,连连叩首道:“奴婢死罪!奴婢死罪!”
磕了三个头又直起身道:“充仪赶紧将衣衫换下吧,当心着凉!”
另边厢文绮自己带来的婢女已扯开了嗓子:“我家充仪今日为了面见薄婕妤,特穿了太皇太后亲赐的挑花流光裙子,你这贱婢随手泼来,莫不是成心的!你今日倒说清楚了——”
“好了好了。”
文绮有些不耐烦地打断了她,又对寒儿怒道,“还不去增成殿取我的衣裳来?难道要我穿你们婕妤的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