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容易。”
少女仍是微笑,“你便说,我来替你。”
三丈宫墙,有人拼了命想出去,有人拼了命要进来。
那个宫人如愿离开了梁王宫,她没有去送行。事实上,她甚至不知道那个“姐姐”
到底叫什么名字。
但是她第二天就知道了。
走进那重重帷幔之中,浮莲的藻井,鎏金的壁柱,凝碧的承尘,朱红的漆案,在宫婢口中传得如妖魔般可怕的那个人却正懒散地倚着隐几,长发未束,只穿了一袭月白长袍,流水般覆在五采织锦莞席上——
如此堂皇的宫殿,如此素净的装束。
无端地违和,却又无端地好看。
淡青绲边的长袖披落,他手中执着一卷简册,正读得入神,大约是听见脚步声了,随口唤了声:
“秋儿?”
她双膝跪地,行了个端正的大礼,“奴婢阿暖,是替下秋儿来服侍殿下的。”
上方的人似乎有些惊讶,沉默了很久。她感觉到了他的目光,当真就像秋儿说的那样,冰冷的,像刀子一样。而后他却只是淡淡地道:“又换人了?起来罢。”
她缓缓直起身来,便看见他的眼。
那是一双很亮、很冷的眼,所配的是两道斩截的剑眉,器宇轩昂,全在这一双如炬的眼眸之中了。他的脸庞很正,鼻梁很挺,嘴唇是薄薄的一线,几乎不见血色。这样干净利落的轮廓,宛如精雕细琢的玉雕像,想是一点风霜都未曾经过吧?
如是想着,她抿了抿唇,轻轻地道:“奴婢原本是尚衣轩的,秋儿走了,文婕妤便拨了奴婢来服侍殿下。”
他定定地注视着她,介于女童和少女之间的年纪,身量都未长全,却拿出了一副端丽的态度,清灵的双髻下是一双幽深的眼,令他感到有趣地扬起了眉。
“母亲真是多费心了。”
他笑了,“在你们眼里,孤就是妖魔鬼怪,近不得身,是吧?”
她忙道:“殿下何出此言?殿下是一等一的人物,寻常人自然近不得身……”
语意有些恍惚,她不太确定,他刚才竟然笑了?悄抬眼去看他的笑容,温凉的,像春天里尚带着积冰的水,鬓角斜飞,剑眉俊逸,他实在是个很英俊的少年,尤其是带笑的时候……
“行了。”
他挥了挥手,她立刻住嘴,“孤要更衣,去读书了。”
梁王太傅周衍,是大靖国内有盛名的鸿儒,住在永阳里。梁王性情虽然古怪,但对这位夫子素来是毕恭毕敬,照理说太傅应当自来王宫授业,梁王却定要去太傅府上请安读书,寒暑不辍。
阿暖于是拿过架子上的玉带,他便散散漫漫地站起身来。深衣没有束带,披搭在身上,衬露出一副瘦而精实的身骨,她竟赧然地低下了头去。
他好整以暇地看着她脸上的红晕。一个十三岁的小丫头,有意替了别人到他跟前来,还能打什么算盘?可是她真好看啊,一双凤眼微微上挑,总在那柔顺的瓷白的脸庞上勾勒出一点不安于室的风情来。他看着看着,心情好了几分,伸出手指去划了划她的脸,她却突然如受惊的兔子一样跳了开去,满脸通红。
“殿下自重!”
眼帘虽是低垂,声音却一点也不饶人,她捧着那条玉带,只觉沉重得压弯她的手腕子。
他却不解了,“孤怎么你了,你倒来教训孤?”
她咬着唇,不说话。惯常的那副虚假的微笑没有了,只剩下清冷的苍白的脸容。
一瞬之间,他感到索然无味,这个小丫头和之前的那些都是一模一样的,怕他、恨他、厌恶他。然而他就是这样的人,他又有什么办法?于是只能摆了摆手,声音沉了几分,“罢了罢了,孤以后不碰你。”
他张开双臂,端等她来系带。她杵了片刻,直到他的剑眉再度不耐地挑起,才忽然反应过来一般,走上前来,双手环过他的腰,将琵琶金带钩轻轻扣上,喀哒一声,少年那清冽而不容置疑的气息便逼上她身周,是苏合香,清淡,幽凉,但缭绕不绝,决不退散。
她的表情渐渐回复到正常的样子,笑不露齿,温柔平和,给他妥帖地穿戴好,玉带上的两方重纹百福山玄玉缀着水色流苏,优雅地晃荡着。将他送至门口,轺车已经备好,常侍王常弓背哈腰候在一旁,端等梁王上车。他走过去,回头看了她一眼,目光幽深,好像能将她一眼望穿。
她怎么能教他轻易看穿?于是挺直了背脊,端正了面容,敛眉垂首,严肃得有些幼稚。他却忽然又笑了,微微摇了摇头,便坐上车去。
王常有些讶异。殿下今日莫非心情特好?往昔里可是从来不笑的人呐。
冰炭相息
今上子息单薄,唯有二子,太子池与梁王渊。太子是先皇后陆氏所出,气度俨然,向为圣上所钟爱,然而两年前不幸薨逝,圣上膝下便只剩下了一个梁王。按说梁王嗣位是顺理成章了,可梁王性情乖戾无常,素来为上不喜,再说圣上年来宠幸的梅夫人又有了身,中宫无主,谁为储副,着实说不准。
在等候梁王顾渊回宫的时间里,阿暖到少府训导司处聆训,便听来了这些七七八八的道理。给她训话的是梁王的乳母,姓邓,当年是随梁王一同从长安来到睢阳的,面若老菊,沟壑遍布,叹了口气,就好像从那沟壑间扫来一阵颤巍巍的风。
“殿下苦命啊,四岁就之国,古往今来,皇靖祖训,从没有这个道理的!”
邓夫人伤感地道,“那一年文婕妤也只不过二十来岁,身娇肉贵的中殿婕妤,抱着四岁的娃儿一路颠簸流离,别提有多惨!到了梁国,又因为圣上尚在,不得称王太后,仍然称婕妤——你,”
话锋忽然一转,浑浊的目光盯上了阿暖,“你可知道这是什么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