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此番扶苏留下的却又有不同,细细看来,不过十六个字而已——“山有扶苏,隰有荷华。若见子都,如之奈何?”
蒙恬觉得,自己仿佛是着了魔怔。
自打三日前扶苏从他处取走那只蒙笔之后,自己便变得有些心神不宁。人不在周遭的时候,总下意识地去寻觅那抹清瘦的影子,然而待到当真于宫中偶遇时,除却微笑颔首及施礼,却也究竟不知该说什么。
扶苏的举止仍是如往常一般,温文中透着几许疏离,然而那日登门拜访的情形,却有如猫爪一般挠在心口。蒙恬心下几乎可以肯定,对方那一次拜访的缘由,绝非为了讨一枝笔那么简单。他暗自等待着对方点破真正的意图,然而却迟迟等不到结果,却反而教自己愈发沉不住气。
终于,眼看着年关将过,自己也即将返还上郡。蒙恬在动身回去的前一夜,犹豫再三,终是登门来到了扶苏的府邸。
其时扶苏正在灯下翻看着满桌的竹简,听闻下人通报蒙将军来访,他手上的动作顿了顿,唇边缓缓露出一抹笑来。
终于……来了么?
放下手中的竹简,吩咐下人将蒙恬引至房中后,扶苏起身从柜中拿出一物,轻轻置于桌边。
那是个雕刻精美的细长木匣子,扶苏垂着眼看了片刻,伸出手慢慢抚过,面上神情渐渐变得肃然。
正此时,下人在门外道:“公子,蒙将军来了。”
扶苏收回目光,一撩衣摆行至门边。待到打开门时,面上已然回复到以往和煦清淡的笑容,道:“蒙将军如何来了?也不曾提前告知一番,倒教扶苏有些措手不及了。”
听得他这句仿佛是略带嗔怪的调侃,蒙恬一时竟愣住。过了一会儿才道:“在下明日便要离宫了,故而今夜前来,乃是……同公子辞行的。”
“将军明日便要走了?”
扶苏闻言一挑眉,神情里并不明显却足以窥见的讶异一闪而过,随即又化为笑意,叹道,“幸而将军今日前来,否则扶苏怕是要留下遗憾了。”
蒙恬立在原处,见他眉梢眼角俱是笑意,然而那笑里的意味却是重重叠叠,不可琢磨。还来不及细想,对方却已然颔首示意下人退下,随即侧身让开路,道:“夜凉如水,将军还请速速进屋罢。”
蒙恬回过神来,也只能客套着举步走了进去,在扶苏的示意下,在桌几一端坐下。
这是他头一次来到扶苏的屋子,屋内陈设简单,却处处堆满了竹简。乍看之下,很难想象这屋子的主人乃是那尚武而铁血的始皇帝的长子,而非区区一个儒生。
如此想着,他不由得将目光从房内挪至房中人身上。扶苏坐在他对面,正将斟满的茶杯推至他这一边。桌案上随着夜风跳动的光焰忽明忽暗,时而将他面容照得通明,时而却又短暂地揉进黑暗里。
蒙恬怔怔地看着,心下只觉这人同嬴政实在不同,或者说,同这朝中的太多人,都决然不同。
这大抵便是他在这朝中显得如此格格不入、久不得志的缘故吧。
正满腹心思之际,目光却蓦地对上扶苏的双眼。蒙恬意识到自己方才不该盯着对方太久,不由得局促地收回目光,垂首大大地啜了一口茶水。
扶苏看了看他,却只作不知地问道:“说起来,扶苏这些时日太过闭塞,竟不知将军离去之期在即,反而还这般劳将军亲自前来,心中实在过意不去。”
“长公子何出此言?”
蒙恬放下茶杯,忙道,“这……本该是末将来向公子此行才是。”
不知是何缘故,心中千万般思绪,开了口脑中却霎然变得空白,连带着整个人也变得笨嘴拙舌起来。
扶苏闻言一笑,并不继续说下去,只道:“将军明日可是清晨时分离开,扶苏愿亲自相送。”
蒙恬又是一惊,道:“这……”
这一次,竟是连话也说不出了,局促了半晌,才好不容易接上道,“……万万不可啊!”
扶苏笑容不变,道:“扶苏处在宫中,从小到大听闻蒙将军频传而来的捷报,可谓是数不胜数。故而对将军早已是满心的敬服,将军过去虽然也偶有回宫,但唯有这一次扶苏才得以同将军同席而坐,促膝相谈。方知将军果真如扶苏所想,为人坦荡,豪气干云。扶苏诚心与将军相交,便是深慕将军为人,还望将军不要推拒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