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天寒,犯了风湿,所以腿骨一直隐隐有些疼。四十七岁,还不至于太老,但也属实不年轻了。这也正常。
疼痛一丝一丝的,尚可以忍受。
他一步一步,走路腰板挺直,借着那根手杖,不紧不慢地爬坡。
“何老师,身体好哇。”
他不想碰到熟人,结果还是碰到熟人。
刚走出树林,踏上一条横着的小路,就有个同村的人,扛着锄头,同他打招呼。他点了点头敷衍,继续走路,同时脸上的表情更僵硬了。
“何老师,年猪杀了没有啊?”
他假装没听到,越发地不肯多说话。何咏声属实不想跟这些人打交道。
穿过一个小池塘,和榉树林,他到了目的地。
是山坡上的一片玉米地。
那玉米地,秋天收了玉米便没有再播种。因为那土太贫瘠,庄稼长得不好,因此地便荒着,地里还留着玉米砍掉的茬子,堆着一束一束的玉米秆,被雨水沤得发黑了。其间生着杂草。
他穿过地头,来到山窝处的小角落。那里是一堆荒土,乱石间有干掉的牵牛花藤蔓,还有许多野草。
他记得,当初孩子的骨灰,就是埋在这里的。他还特意摆了几块小石头,作为记号,想着有空了,过来看看。没想到只是一年,就看不到了。
何咏声走上前去,弯腰扯了扯石头边的杂草,清理出一块干净的小土堆。
“唉。”
他叹了口气。
他伸手抚摸着面前那干而硬的黄土:“唉。”
“唉。”
他不停地叹着气,感觉那浑身上下,一下子疼起来了。“爷爷对不起你。”
何咏声一边清理着小土堆,一边自言自语:“你死了一年,爷爷也没来看过你。爷爷是怕想到你,心里难过。”
何咏声念念叨叨:“你爸妈也不惦记你,只知道一个接一个地生。生了孩子,又不肯好好地养。又怕费精力,又怕花钱。你妈是个吃苦受罪的命,你爸又没心没肝。世上没人记得你,也没人知道你的好,没人知道你多善良、多懂事。你爸妈他们没有福气,不配有你这么好的孩子,所以才让你这么小就死了。你可怜,才活了八岁。死了也没人给你哭丧,没人给你立碑刻字,也没人给你烧纸。到了黄泉下,也是个孤儿。逢年过节,连个祭奠都没有。你的命还不如一只猫一只狗,猫狗都比你的寿命长。”
他说着说着,眼睛里涌起几滴干涩的眼泪。他抬手擦了擦眼:“唉,是爷爷没有照顾好你。要是当初爷爷把你带在身边,你也不会死。人活着真没意思,不想要的人,一辈子纠缠不休,想要的人,却说走就走。不知道活这辈子是为什么。你别害怕,过不了几年,爷爷也该老了,老了也该死了,总要下来陪你的。你别觉得孤单。”
何咏声悲痛绝望了一场,深知一切都已不可挽留。
她一生良善,却没得好报
那是一九九三年的事啦。何咏声向我讲起这些事时,他已经五十多岁了。头发白了一半。我认得他时,他是个极和蔼的老头子。穿着整齐干净的中山装,头发梳得一丝不乱,下巴光滑,没有胡子。见人就笑,笑容温和,眼角带着慈祥的纹路。
邻居的小孩子来家里玩耍,他必定拿出糖果来招待,全然不吝啬。家里树上结的果子,也任由孩子们摘来吃,还舀来一瓢清澈的井水,叮嘱他们洗干净。他喜欢孩子,见到小朋友们,态度总是可亲,从不嫌他们吵闹或者调皮。小孩犯了错,他只管耐心讲道理,绝不打人。他从来不对孩子发脾气。
村里的人,不论谁经过门前,他都会从屋里走出来打招呼。他笑容满面,扬手道:“好哇。”
对方也热情地笑,回一声:“何老师好哇。”
“上哪去哇。”
“下地去呢。”
对方扛着锄头,背着背篓。出去经过的时候招呼一遍,回来时,又招呼一遍。若是太阳很大,时间到了正午,何咏声看对方满头大汗,脸被晒得黢黑,他便主动邀请:“天太热啦,过来坐会歇歇脚吧。”
对方讪笑着,擦着汗水,将背篓放在门前的石头上坐下。何咏声进厨房,倒上一大缸茶水递过去:“喝点水解解渴吧。”
对方喝水,何咏声便热情主动唠着嗑:“今年收成怎么样啊?”
“旱得很呐。一个多月没下雨啦。”
何咏声说:“种庄稼辛苦啊。”
“是啊。”
对方满脸羡慕地说:“还是你好啊,享福。吃国家饭,有退休金。不像我们,这么大年纪还得下地。”
何咏声说:“哪里,也就只是管个温饱。”
“你比我们好多啦。你看你,五十多了,看着一点也不老,脸皮都是白白净净。不像我们,年纪比你小,看这张脸,都成老树皮啦。”
何咏声说:“你身体硬朗啊。这么大年纪,还能背这么满满的一背篓玉米。我不行啦,一身病,连五十斤都不敢背。一累就得犯病,还是你比我强。”
“强啥子哟。一辈子吃苦受累的命哟。”
即便是不认识的过路人,也能从他这里讨到一口水喝。有一次,有个外乡讨口的,经过门前。对方衣衫褴褛,浑身臭烘烘的,拿着个破碗,进门恳求说:“好心人,给口饭吃吧,饿了三天啦。”
何咏声赶紧去厨房,给对方煮了一大碗面条。那人举起破碗,说:“就盛在这个碗里吧。”
何咏声看他的碗黑黢黢,碗底和边缘结了许多饭痂和油垢,就像是狗吃的碗。何咏声便说:“你这碗太脏啦,我给你洗一洗吧。”
他拿过乞丐的碗,放到水边,给他清洗干净,这才盛上满满的一大碗面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