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夜里,她给我喂了饭,给我洗了脸和脚,抱着我上床,将我哄睡着了。然后半夜她下床,悄悄喝了一瓶敌敌畏,然后又回到了床上。家人发现她死去的时候,我还在她怀中酣睡。
那时候我三岁。何咏声说,我不该忘了她。
他希望我记住她,因为她生前最疼我。除了桃花以外,她最爱的人就是我。
我三岁以前,便是她亲手抚养哺喂的。我同她的关系,就像现在同何咏声一样。她死之后,何咏声才将我带在身边,开始照顾我。就像她活着的时候照顾我一样。
关于她为什么自杀,何咏声告诉我,只是一件小事。那时候我出生了,付宜云每天背着我干活。有一天,在我三岁那年的某天,她带着我,上山打猪草。她出门总带着钥匙,但那天出了意外,晚上回到家,她发现钥匙不见了。有可能落在树林或草丛里,但她到山上去找了好几遍,怎么也没找到。那天晚上,她没有吃饭,一直惦记着钥匙。
她央求儿子帮她去找,但儿子们都不上心,说改天再找,又说回头配一把。她非常焦急,担心钥匙会被不认识的人捡去,潜入家里偷东西。儿子们不耐烦听她讲话,只说怎么可能。就算别人捡到钥匙,又怎么知道究竟是哪家丢的?她一直絮絮叨叨要找钥匙,儿子都不理她。
她自己去了山上,到天黑了才回来,还摔了一跤。当天夜里,她就喝了农药,没能救过来。
何咏声那天不在家。他那时候还没退休。他那年四十九岁,正在剑门关小学教书,平日里都在学校,周末才回家。
他并不知道这件事情,等到他回家时,她已经死了。
就像灿灿一样,突如其来。好好的一个人,说没就没了。何咏声说,就是这件事。除了这个,当时家里也没发生别的事。
全家人都想不通,就为了一串钥匙,就喝了药,怎么至于。只有何咏声心里知道,她是害怕他。当初她就是因为弄丢了钥匙,所以才被他怀疑的。
这件事情,一直是他们心里的一根刺。所以钥匙丢了,她就害怕。
她害怕他会怪她。何咏声说,她傻啊。此一时彼一时,这都多少年的事了。
再说,就只是丢了钥匙,又没别的,怎么就想不开,要去自杀。何咏声说:“她就是个傻子,真是傻子。”
何咏声告诉我,她会死,也不全是因为钥匙,还因为儿子们。她跟儿子相处不好。
春生和狗娃,兄弟俩没良心,对她不好。整天使唤她干这干那,把她当牛马似的用。但凡她帮这家干了点活,另一个就要摆脸子。尤其是儿子狗娃,一点不顺心就要逮着她骂,说她吃闲饭。她性子老实,又不敢跟儿子吵架,只能事事顺从。她好几次,跟何咏声抱怨,说干活太累,身体不舒服,两个儿子都使唤她。
何咏声听了,没好声气,只是训斥她:“他让你干你就干?你是他妈还是他是你妈?让你不要答应,你自己非要答应。人家喊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回头你怪谁?”
何咏声那会,已经跟两个儿子都翻了脸。
其实家里那会不缺吃穿,何咏声有工资,够老两口子生活,并不需要和儿子搭伙过日子。何咏声厌恶儿子不成器,因此坚持分家,也不许付宜云再帮儿子干活。但付宜云总是和儿子缠在一起,何咏声很恼怒。
何咏声说:“她担心老了,我不养她,所以舍不得跟儿子翻脸。她整天胡思乱想。我什么时候说过老了不养她?”
何咏声说起这话,恨铁不成钢的语气:“我要跟她离婚,早就离了,何必要等到老了?一辈子夫妻,不就图老了身边有个伴。她指望瘫了病了儿子能在床前伺候,给她端屎倒尿,她也不看看,她那两儿子,是那孝顺的人吗?有什么可指望的?”
她的坟,就在离家两三里外的一块玉米地旁边。何咏声经常带着我散步,边散步边来到这里。
她的坟头光秃秃的,已经长了野草。他看见草,便随手拔去,顺便清理坟前的落叶。
“她傻啊。”
他一边拔草,一边叹着气。“好端端的,想不开要去寻死。年轻的时候,吃不上饭,下地干活,受那么大的罪,都熬过来了。现在家里的日子好了,不缺吃不缺穿,反倒要寻死。”
“我是无所谓了。”
何咏声说:“我不过是少了个烧水做饭,老了床前服侍的人,也没什么了不起的。我又不吃亏。死人才吃亏,有福不能享,有话不能说。”
人活一辈子,真是可怜。
何咏声说,人从生下来就开始受罪,没有一刻的开心。成了年,就要为衣食奔波。吃无数苦受无数罪,也只能谋个饱腹而已。老了又要担心老无所养,像一条丧家的老狗,想想真是挺没意思。他说了很多,最后仍然是长叹一声。
他将点燃的纸钱,放在她的坟头上,然后朝着那坟堆说话。“罢啦。以后每年,我还是会来给你烧张纸。我活一天,就给你烧一天纸。你活着的时候吃了苦,但愿死了,到了地下,不用再缺钱花。”
他说:“我以后死了还不知道谁给我烧纸呢。”
我问何咏声,死人真的能收到钱吗?
何咏声说能。他反对迷信,但他相信鬼神。这世上有很多玄而又玄的事,是科学不能解释的。回家的路上,何咏声又不由得感叹,“她死得也好啊。”
何咏声说:“她死得干净,又不受罪。还是有福的。”
我问何咏声,啥叫死得干净。何咏声说,像她这样,就死得干净。不用缠绵病榻,不用受尽折磨,没有屎尿沾身,长满褥疮。也不用看儿子儿媳的脸色。一瓶农药,说死就死,不拖泥带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