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其将来被撵出去,不如自己早点分出去单过。请不来工人,他看别人谁家里在盖房子,便自己去学。给人家打小工,赚点工费,顺便学习技术。人家嫌他年纪小,不要他,他再三恳求:“让我干吧,我有力气,干得好。”
留下来,他便吃得苦,下死命地干。成人扛多大的沙袋,他就扛多大的沙袋。成人一天挖几方土,他就一天挖几方土。别人歇息、抽烟、吹牛皮,他手脚不停,埋头干。东家对他很满意,到处夸赞,传出去,人家也都愿意雇他。他聪明,跟着瓦工学会了砌砖、盖瓦,跟着泥工学会了打土坯、抹灰,还有打灶、砌烟囱。不管什么活,他一看就会,一学就透,不时给师傅递根烟。师傅喜欢他,也乐意教,各种技巧秘诀都告诉他。一边学,一边自己开始干。他的房子,地基是自己一寸一寸挖的,土是自己一车一车推的。垒墙的土方是他一块一块打的。他肩膀勒出血,脚后跟磨断,身上贴满了膏药。他自己挖的水井,连电线都是自己牵的。
房子建成,所有人刮目相看,再没人敢说他是秀才。他想娶一个温柔贤惠的妻子,有文化,有教养的。村里的女人,几乎都是文盲,没有读过书。别人介绍给他,他不要。只要是文盲,哪怕长得再好,再漂亮,他也不要。近处没有合适的,便去远处找。不辞辛苦,何咏声和媒人,换了三次车,又是大巴,又是拖拉机,折腾了一路,总算到了南部县。
他怀着期待,见到了女方的兄弟嫂嫂。
这家人姓付。家境确实不错,看住宅就看得出来。兄弟十多口,居住在一处大宅院。农村的房屋多是夯土结构,付家的这宅子是砖木结构。用的都是好木料,窗棂柱子上都是精致的雕花。主事的一对夫妻,就是姑娘的兄嫂。不论是言辞谈吐,还是穿着打扮,都挺讲究。媒人路上说了,姑娘叫付宜云,父母都死得早,现在屋里是她哥哥嫂嫂当家。他们家本是地主出身,现在是落魄了些,家产田地都被分得差不多了,不过,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听说藏的有家底,还有金条银元什么的哩!她哥哥是个极精明狡猾、极有手段的人,凭借一身长袖善舞的能耐,和花言巧语的本事,贿赂了一些当官的人物,提前把田地全捐了出去。不但保住了家宅,还谋得了一个公职。
媒人说她大哥付碧鸿,是个口蜜腹剑,心思狠毒的人。何咏声只见这个人嘴甜似蜜,笑容和善,确实看不出来他哪里藏着剑。坐了一杯茶的工夫,姑娘露了面了。
何咏声连忙站起来。付宜云穿着一条半袖衬衫领的连衣裙,白色碎花,胸前一列细细的纽扣。衣服贴身,勒得腰肢纤细。裙子是精心熨烫过的,毫无褶皱,显得她骨肉匀停。袖外一双白嫩的臂膊,晃人眼睛。她真人比照片上还要好看一些,眉眼极标致,细窄鼻梁,嘴唇丰润,鹅蛋脸,只是面带愁容,目光羞怯。
她模样比他想的要成熟一些,问年龄,确实比他要大两岁。他悄悄看她的脚。她穿着黑色皮鞋,是一双天然的完足,并没有裹过脚。
他松了一口气。他不喜欢女人裹脚。
再看手指甲。手指甲很干净,头发乌黑,肤色很洁白。何咏声心潮澎湃,这是他梦寐以求的女人。
付宜云全程不说话,只是低垂着头。姑娘家,是这样的,尤其是大户人家的姑娘。不同男人说话,这是教养。何咏声心里如此想。她嫂嫂在一旁,代她开口,说:“她不会做饭。不过会做些寻常的家务。”
何咏声心想,不会做饭,也没事。她是写字的手,本也没必要下厨房。
她嫂嫂又说她针线做得好,擅长女工,会刺绣,还给何咏声看她绣的花样和摆件。何咏声见她家里还有不少书,好些是他想看,但一直找不到的。她这样好,家境又富裕,他简直有点自卑了,觉得自己的条件配不上她。他高兴的同时又开始沮丧,猜测这婚事必不能成。他一会幸福得像在云端,一会又失落得像掉进了大冰窟窿。如果让他遇到这样的姑娘,又不能如愿娶到她,那该是何等的痛苦折磨。他在浑浑噩噩中,结束了这场相亲,回到家,等待女方的答复。
半月后,媒人告诉他,女方同意这门婚事。
付碧鸿要求一百块钱聘礼。何咏声喜出望外,然而听到这个聘金,顿时又犯了难。农村结婚一般都不讲究聘金,有则是十元二十元,就是个形式。主要是置办些家当。床、衣柜、被褥、脸盆,和暖水瓶之类,为的是夫妻过日子。他想过付家条件好,可能要求高一些,但也没想到要一百元。
寻常人家,根本拿不出这么多的钱。何咏声当即就放弃了,他知道这样的人家,自己必是匹配不上。然而付宜云的模样在他脑海里一直挥之不去。他想着去哪里借钱。
可是,谁能拿得出这么多钱?就算拿得出,谁又肯借给他呢?他走着走着,不知不觉,走到父母家门前。
他看到那个黑洞洞的屋门,心情顿时抑郁起来。
他想起了自己熬夜点灯,埋头学习,母亲却将他的书撕碎,丢进了门口的沟渠。
“读书、读书!整天就知道读那没用的书!花了家里多少钱!全家省吃俭用,不够你一个人读书!”
“你赶紧回家来,帮着你父亲干农活挣工分。想读大学,你没有那个命。”
母亲总是告诉他,要认命。“龙有龙的命,耗子有耗子的命,牛马有牛马的命。你父亲是农民,你祖父是农民,你周围都是农民。全村,乃至整个乡都没有一个大学生,你凭什么是大学生?难道你有三头六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