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暖转过身去收拾书房里的东西,他便冷冷地袖手看着她忙碌。室中的空气仿佛要被那幽幽的烛火燃烧殆尽,沉默之中愈加地窒闷。她手头的动作渐渐地慢了下来,她想起他方才说话的声气,那样清和,那样……温柔,温柔得如她的错觉。她的心坎一点点地软了下去,好像是被轻轻一脚踩踏了,有种陷空的失落感。她低着头,手指轻轻拨弄着袖中那枚山玄玉上的墨色丝绦,慢慢地道:“陛下还不回宫吗?”
他顿了顿,“今日我登基,你去不去看的?”
她别过头,冷淡地道:“我不去。我没有资格。”
她真是愤恨他这样的孩子气……新帝登基,是这样儿戏的事情么?都丑时过半了,未央宫里不见他的人影,他不怕歹人乘机作乱么?他做这些无理取闹的事情的时候,怎么总这样一本正经,这样理所当然?
“你是广元侯的嫡女,怎么没有资格?”
他站起身来,心里实际已不抱指望,不再想听她说话了。
偏生她忽然又转过头来,“我倒觉得陛下应该好生对待城阳君的女儿——陛下能有今日,她出的力气更大。听闻文婕妤是喜欢她的。”
她又来这套!
他一下子感到了无边的愤怒。
在她的眼里,他们只有利益的交易,只有结盟和背叛,一丝一毫的感情都不沾。她怎么就能这样超然?
“真是个玲珑心肠,榆木脑袋!”
他一声冷笑,便径自拖着一夜辗转的疲惫躯体离去了。
她听到这句话,怔了一怔。半晌,才突然奔去门口,天幕茫茫,隐约现出黎明的微光,落落地,洒满冷寂空庭。
正月丙未,梁王顾渊即皇帝位,谒高庙。改元大正,尊皇太后曰太皇太后,文婕妤曰梁太后。大赦天下。大行皇帝定谥孝怀,葬思陵,三十六日丧。
后来的后来,薄暖时常听说,皇帝登基的那一日,冕服章采,珠旒垂玉,气度端严,姿仪高蹈;衮衮公卿、泱泱万民,见而心折,山呼万岁——她便会想起在那之前,他到她的身边来,轻声与她说,阿暖,我想与你说说话……
子临,子临。
傍晚时分,她坐在案前等候参加大典的父兄归来,读不进书,只能抬眼望着房梁下那被风吹拂着不断发出清脆撞击声的五采羽葆璧翣,心中想着,子临,我今日若是去看你一眼该多好。
看你玄衣纁裳,看你高冠博带,看你君临天下。
该多好啊。
陌上春动
新帝登基不久,天降大雪,百姓都欢喜地奔上了街,敲锣打鼓,比除夕还要热闹。不多日,皇帝任赋闲在家的原梁国太傅周衍为御史大夫,待诏博士薄安为丞相。
广元侯由一个不起眼的待诏博士陡升丞相,瞬间招致好一片议论。与此同时却还有广元侯之子薄昳,诏命为侍中,得出入宫禁,以备应对。
薄暖手捧暖炉坐在薄昳房中,围屏之后即是薄昳在穿着朝服:“大约阿父已在给你寻人家了,今年之内,你可以及笄了。”
阿兄说话总是温言细语的,好像生怕惊动到什么一样。她轻轻应了一声,“我……我若不想嫁呢?”
“这个恐怕由不得你。”
薄昳失笑,“不过你可先跟我说声,你中意去什么样的人家?”
她脸上红了红,没有回答。
薄昳绕出围屏来,一身朝服煌煌,衣袖当风的贵公子模样。他安静地注视着她的表情,“或者我这样问你——你高兴嫁宫里,还是宫外?”
薄暖的手狠狠地一颤。
薄昳将她的仓皇尽收眼底,轻轻叹了口气,摸了摸她的头。“我去上朝了。你心中如有打算,要趁早向父侯说清楚……莫要拖延,知道吗?”
薄安这一日归家甚迟。下朝之后,他去了长乐宫,先到长信殿,向太皇太后问过安,又去长秋殿,向梁太后问安。梁太后文氏对他自然没有好声气——她对任何人都再也没有好声气了。
而后,薄安又去了太常府。
太常之下有太卜,掌占卜问卦择日求吉。
太卜令起卦,许久,对薄丞相展颜一笑:“此女有贵相,当佐天子,成大事业。”
薄安微窒,身子在席上微微前倾,“您算的是小女的运命?不知姻缘又当如何?”
太卜令道:“一个女子,运命与姻缘有何分别?”
薄安没有做声。
太卜令捋着胡须笑了笑,“下官倒也明白相国在担忧些什么。无妨的,无妨的。薄家的女子,并不少啊。”
薄安自太常府出来,走入开春的未央宫里。有宫人在落寞地扫雪,树木依旧是干枯地伸向清冷的天空。笤帚的沙沙声响在耳畔,他踩过池边沾着雪的枯草,身边的一切好似都随那扫雪的声音而静谧了下去,忽然间长空之外传来破开云层的鹤唳——
他每每入未央宫来,总会在这样空旷的静谧之中想起一个人。那个人曾在花树下对他嫣然一笑,日光洒在她玉一样的肌肤。
她的肌肤是凉的。
就如此刻,稳稳指住他太阳穴的这一枝羽箭。
薄安慢慢转过头来,看见鎏金的弓被拉至满弦,弓后的人玄袍肃冷,目光仿佛从冰河里捞出来的剑,注视着薄安,“薄相国缘何往太常府来?”
“陛下圣安。”
薄安不慌不忙地顶着箭镞行了个礼,“臣的职责之内有所疑难,故特来向太卜大人问卦。”
顾渊静了静,将长弓收回,淡淡问:“相国有何疑难?”
“丞相之务,在于协理阴阳。”
薄安道,“今臣观陛下宫内阴阳不合,故有疑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