顿了片刻,阿荼终于缓缓平定了心神,忍着颈间细锐的痛楚,她语声勉力平静道。
听到她的声音,持剑的秦王似乎微微怔了下,冥想似的皱了皱眉,默了一瞬,这才松了手上的力道。又过了一会儿,他一扬腕,收剑回鞘,而后,低沉着声道:“扶寡人回去。”
说着,方才勉强直起的身子便仿佛不稳似的微晃了一晃,左手撑在了阿荼肩头,这才重新站定。年轻的秦王抬起右手,扶了扶晕沉沉的额头,两道剑直眉峦皱得更紧了些。
——看样子,是真醉得厉害。
阿荼心下暗暗生了些无奈……这人身材颀长,高了她一头还有余,只这么半扶着他就已十分吃力了。
她努力挺起身子,就这么费劲地一步步撑着这人往前走。因着她之前的吩咐,满院的宫人皆已回前院歇下了,所以一路艰难地扶着秦王回屋时,难得地避开了众人耳目。
其实她心下明白,于他而言,避不开宫人根本也没甚干系——尽数杀了便是。
四年了,她也算略略摸清了秦王的性情。
扶他回到正室东侧的卧室时,阿荼浑身已起了一层汗意,步子沉得仿佛有千斤重。秦王却是在方才那片刻清醒后又重新晕沉了过去,甚至被她几乎是半拖着躺到室中床边的那张蒲席上时,都没有丝毫反应。
阿荼脱力似的瘫坐在了地上,缓着气息休息了好一会儿,才觉得力气恢复了些。
随后。她先返了方才内院门边的那架松萝藤边,捡回了掉在地上的铜烛和藤萝架下那只还余些许残酒的兽耳青铜罍。待阿荼拖着仍有些困顿的步子回到室中时,看着眼前蒲席上沉酣而眠、一身酒湿泥污的秦王……终于不得不着手应付眼前的境况。
得先为他换了这一身衣裳,再盥洗沐浴。
她先解了秦王头上通天冠的朱缨,把那顶玄表纁里的九寸冠冕脱下置到了蒲席边的蕉叶纹嵌玉小漆几上。再伸手去褪他腰间的蔽膝,接着解了肘侧的襟带……
而蒲席上那个被来回搬弄的人,竟因着醉意毫不设防地睡得酣沉,睡梦中眉峦愈皱愈深,额头都起了几道深痕,简直像是——被恶梦魇到了一般……
初冬天气,夜色暗沉,黑漆漆的不见一丝星月,凛冽的朔风裹挟着寒意一刀刀割在脸颊,疼得小小的稚童不由又向母亲怀里瑟缩了下。
天下皆言赵都邯郸气候温润,和暖宜居。但他两岁便知道,邯郸十月的夜里,冷得足以将人活活冻僵。
“政儿,莫怕。”
那声音一如记忆里带了几分干哑的温软,仿佛连怀抱的温度都没有减了分毫。
飞阴月里,衣衫褴褛、滚了一身烂泥尘污的年轻女子拥着怀中稚童,深夜中狼狈地缩在一处富家宅院的角门边,一面眼睛错也不错地借着院中透出的丁点儿微光,胶在那扇兽面衔环铺首的青铜门上,一面轻轻拍着稚儿的脊背,冻得青紫的唇尽力柔和地抖着话儿安抚“这是阿母幼时的旧主,若见了主家,多叩头求求……定是肯收留的。”
不知已冻了多久,也不知还要再冻多久,整整两天一夜未进水米,小小的稚儿已渐渐饿得眼前发昏……不觉间咬破了自己的唇,下意识地反吮着嘴角渗出的咸腥血丝,口里才终于有了一点儿滋味。
不远处传来声声犬吠,平日里,他亲眼看到那几只恶犬争食,嘶咬着路边夜里冻僵的尸首,血肉淋漓……明日,是不是他同阿母,也要成了野犬果腹的食物?
想到这里,似乎身上更冷了些,使劲儿往阿母怀中缩。
逃命时是怎样惊惧无措的惶乱,哪里带了多余衣物……寒风愈凛,年轻的母亲只好把上襦自裙裳里解了出来,严严实实地将稚童裹了进去,双手紧紧替他掖着……到那扇角门终于开了一隙时,她已浑身冻得青紫,双手竟已僵作一团,怎么也抻不开手指。
那户赵氏豪族最终收容了他们母子,但却也不是出于什么善心好意,不过同那姓吕的贾人一般,为着奇货可居罢了。
自两岁到九岁,整整七年,那些日子他是怎么过的?也只最初归秦时,他的父王似有几分漫不经心地问过——那时候,父王膝下已有了成蟜,五六岁大的伶俐稚童,正是天真可人的年纪,自然比离散多年又孤僻寡言的长子讨喜上许多。
而之后十三年间,这世上,再未有人敢在他面前提起那一段过往。
两岁的孩子,才刚刚记事,尚是幼稚懵懂的时候,随着母亲托庇蓠下,仰人鼻息,连府中仆婢也敢对他们颐指气使、轻贱鄙夷……更令他惶恐的是阿母日夜惊惧,寝食难安——
不知道外面追捕他们的兵士今日又搜到了哪里;不知道明日赵家会不会觉得他们母子没了用处,便献给赵王做了牺牲;不知道归秦的父亲会不会前途艰辛,永无出头之日;不知道若父亲万一得势会不会另置妻儿,弃却他们母子……每天晨起,阿母都会按着心口庆幸,终于又多活了一日,然后转眼又开始忧惧,她同儿子,能否活得过今日……
朝不保夕的日子就这样日复一日,暗无天日……那些时候,那个带了微微干哑的温软嗓音,还有那个竭尽所有来温暖他的怀抱,便是唯有的丁点儿光亮了。
于一个刚刚记事的幼儿稚童而言,被生身父亲决绝抛弃,被身边几乎所有的人怜悯讥嘲、奚落欺凌,甚至,每日都被在死亡的黯沉阴影下恐惧着、惊惶着……如此情境里,身边那个总是努力地护着他、安抚他的母亲,就是整个世界所有的美好与温暖了。
九岁归秦,十三岁践位,他终于成了万万人之上的秦王,自此位尊一国,满朝公卿俯首。
那个时候,他曾天真且自傲地想——终于,他的阿母成了整个大秦最为尊贵的女人,天下六国间,以往所有轻贱欺凌过他们的人,如今都要跪倒在她的脚边。
自今而后,她便是秦王之母,是大秦地位尊崇的太后,可以随心所欲、任意而行——这世上,再无怠慢了她半点,束缚了她分毫。
呵,那个时候,他也不过十三岁。如同这天底下许多幼年失怙的孩子一般,在尊荣加身之后,一心想着把自己最好的东西,都捧到相依为命的阿母面前。
告诉她,她的儿子已经长大,羽翼渐丰,可以辟出一方天地,给她庇护,容她倚靠。
可——他的阿母,想倚靠的却从来不是他。
时间已经过了太久,但他仍清晰地记得,自己在知晓她在宫中私会吕不韦时,几乎花了所有浑身的气力,却仍压不住心头滔天的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