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个使团跟皇帝告别的时候,宋微已经有点站不稳了。封穴截脉的时效刚过,皮开肉绽似的疼痛冷不防猛然袭来,果如独孤铣所言,便似要活生生撕裂筋肉一般。连日累积的困倦疲惫,因为难以忍受的疼痛,瞬间变得无法抵御。不过片刻,汗湿重衣,眼前昏黑一阵紧似一阵,左肩上的痛感刹那蔓延到全身,体内力量如开闸泄洪般流逝干涸。
模模糊糊似乎看见大殿中的人越来越少,心想,该走的都走了罢?听得内侍一声吆喝“起驾——”
心头大松,原本打算咬牙撑到老爹撤退,看来是不行了。眼睛一闭,直挺挺往前栽倒。
他这里不管不顾就地昏倒,除了宪侯与李御医,其他人谁不吓得魂飞魄散?独孤铣本来就站得近,一闪身把人捞进怀里,翻个面将没受伤的右肩靠向自己,打横抱起。不及仔细察看,赶紧开口安慰脸色煞白浑身打颤的皇帝:“陛下且安心,六殿下无妨。只因蕃使相争,殿下不得已下场骑射,臣与李御医以封穴截脉之法为殿下压住伤势。此刻疼痛反噬,一时难以承受,不必太久便能缓过来。”
李易先头站在角落里,这时早已奔至近前,待宪侯说完,放下搭脉的手,补充道:“陛下,殿下会昏睡过去,也是因为这些日子太累了,无甚大碍,多养养、养养便好。”
六皇子为什么这么累,李御医从头跟到尾,最清楚不过,奈何没法多说。面对皇帝,还得拼命轻描淡写敷衍过去。心知如此积累压制而后爆发,怕是得有一番折腾。不过话说回来,只要后头养得好,凭六殿下的身体底子,很快便能恢复。
皇帝听李易说无甚大碍,适才吓得空落落的心脏才慢慢填实。望着殿内仅余的几位皇子公卿,问:“休王有伤在身,尚未痊愈。谁给朕说说,为何会不得已下场骑射?”
六皇子遇刺,皇帝追查凶手,安王与端王知道,明国公与成国公也知道。只不过,昨日早朝见到宋微,都以为受伤是装的。在场唯一一个不知道的,乃鸿胪寺卿。皇帝的问题是他职责所在,韦厚德战战兢兢上前,把午后射箭比赛始末说了。暗中腹诽,就休王那个鲸吞海饮活蹦乱跳模样,谁敢相信他身上带伤呐……
中规中矩的开场箭,本只需一发。休王偏要显摆,连射三箭。虽有卖弄之嫌,却取得了极好的现场效果。
韦大人瞥一眼宪侯怀里抱着的人,软绵绵悄无声息,简直无法形容地虚弱可怜,带伤上阵一事,想不相信也不行。如此看来,这几日六殿下着实辛苦。陛下与明国公将人托付给自己,虽尽职尽责,却未必尽心尽力,端的是惭愧啊惭愧……韦大人惭愧得不行,跪下就给皇帝磕头请罪。
皇帝摆摆手:“起来罢,不关你事。他要逞强,合该吃吃逞强的教训。”
小儿子懒散又娇气,从来没吃过这份辛苦。如此几日操劳下来,能撑到这个地步,相当不容易。皇帝一句话貌似不满,然而即使耿直如鸿胪寺卿,也听出了那语调间难以掩饰的骄傲自豪与心疼不舍。
宪侯和李御医送六皇子去寝宫诊治。二位国公及鸿胪寺卿被皇帝点名留下议事。闲杂人等顿时变成了二皇子跟四皇子。
安王与端王同行出宫,宋霏忽地嗤笑:“从前父皇偏心老大,如今偏心老幺。这回老大跟老幺对上,我看他怎么办。”
宋霂冷冷道:“总之轮不上你我,少操份儿闲心罢。”
宋霏继续嗤笑:“爷不操心。爷压根不稀罕。爷快活得很。”
宋霂鄙夷地瞅他一眼:“老大跟老幺对上,你以为你能快活多久?”
宋霏一愣,甩甩袖子:“想起老大,我这后脊柱就发凉。还不如老幺那野猢狲呢。”
宋霂阴沉着脸,不置可否。兄弟俩在宫门前分别。
皇帝这一天只飨宴开始与结束来露个脸,精神还不错。明国公长孙如初虽然全程跟进,为六皇子作场外辅导,毕竟没什么实际事务。成国公宇文皋参与了前期策略制定,真正具体接待工作,无须他插手,不过今日陪一天客而已。比起累得昏倒的休王殿下,以及晕头转向腰酸腿软的鸿胪寺卿,还有大中秋晚上坚守岗位,陪蕃邦来使逛京城的各位礼官,实在轻松太多。
皇帝心中多少担忧儿子。但李御医说了,“无甚大碍”
。况且有宪侯在,肯定出不了岔子。遂稳住心神,向韦厚德问完飨宴经过,勉励一番,把人打发走。随后与两位国公一道,移步明思殿,坐下来细细探讨,共商国是。
皇帝手里端着茶盏,望住下首二位心腹重臣,静默不语,面上带出些微笑意。
长孙如初站起身,一躬到底:“陛下英明,臣愿赌服输。陛下决心改立六皇子为太子,臣无异议。”
皇帝听罢,反而收起笑容,道:“你也看见了,老六毛躁得很。你今日说了这话,他朝可不许反悔。”
长孙如初站直身:“君前无诳语。微臣既与陛下约定,若六殿下顺利完成主持朝贡之事,则赞同陛下改立太子提议,断无反悔之理。何况六皇子表现,远超预料。恕臣直言,先前臣之所忧,在六皇子有小聪明、小仁义,无大智慧、大担当。这几日看下来,倒是臣多虑了。只不过……陛下所料极是,六殿下的大智慧大担当,非情势所迫出不来。”
长孙如初笑了,“果然,知子莫若父。”
中秋前夕,就在太子称病撂挑子之后,皇帝密召明国公与成国公,明确表示欲改立六皇子为太子。君臣连夜深谈,最终皇帝与长孙如初定下如此赌约。
皇帝得了明国公回话,欣慰地点点头,看向成国公:“鸣野,朕记得,此事你从起始就不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