估计锅里的水已经烧开,我打断她,转身揭开锅盖,将排骨倒进滚水中,用锅铲翻动几下便关了火,“那年到美国之后,不到一个月我就发现我已经有了身孕。原本我跟秦森都很高兴,直到我开始肾衰竭。”
“肾衰竭?”
这好像大出她所料。“我也说不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简单来说是一种家族遗传性疾病……只不过到了大洋另一端才因为生活环境的改变而爆发。”
捞出水中的排骨,我试着在记忆深处掘出那些零碎的片段,“当时医生的诊断是,我换肾就可以活下来,但我肚子里的孩子存活的几率只有一半。”
倒掉锅里剩下的水,我将它清洗一遍,又重新盛了半锅水:“秦森回国替我找肾源,最后我的命保住了,孩子早产好几个月,没有活下来。”
在锅中架上蒸架,再把装着排骨的碗摆好时,我想到了那个孩子。“是个男孩。”
他的模样慢慢在脑海中清晰起来,我忍不住抬手,无意识地在半空中比划了一下,“他出来的时候……还只有那么小呢。”
我想起那些人将他抱出来的样子。当时我的手脚都被绑住,我意识不清,却能在模糊的视野里看见他。我的孩子。双手终究是在半空中扑了个空。垂下手来,我盯着锅里的排骨,忽然感到茫然。“我都没来得及抱抱他。”
我说。“对不起,魏小姐。”
陶叶娜的声音似乎瞬间就远了,“我不该……”
我懒于搭理她。她的存在和我有什么关系?记忆中灰白的场景从排骨块的缝隙里渗出来,逐渐溢出蒸锅,爬满灶台,吞没了整间厨房。我仿佛又看到那个人的身影。他从那个人造器官中抱出我的孩子,粗鲁地扯掉了他们所谓的人造脐带。我听到自己的尖叫声,哭喊声,还有求饶声。可他还是抱着我的孩子,一步步走向那团亮得快要灼伤我眼球的火。他拽着孩子小小的胳膊,就好像在拆扯一个脱了线的木偶。我什么都做不了。“我都没来得及抱抱他,那个人就把他扯坏了。”
我无意识地喃喃,“他把我的孩子扯坏了。他把我的孩子丢进火炉里。”
陶叶娜的声音像是从遥远的山谷传来,轻得几乎可以忽略:“什么?”
火舌最终将那个小小的身影卷入腹中。我摇头,耳边好像还在回响那个人虚弱而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我救不了他。”
我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幕发生,已然记不起当时的想法,“他才那么小。”
一只手突然从我背后伸出来,捂住了我的嘴。周遭的灰白色触电似的收回了魔爪,统统缩进排骨间漆黑的缝隙里。我猛然回过了神。“出去。”
秦森低哑的嗓音近在咫尺地响起,我才发觉他居然从书房来到了厨房,滚烫的身躯紧紧贴着我的后背,捂我嘴的力道却适中,不至于让我窒息。“秦先生……”
陶叶娜的语气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变得有些慌乱。“出去。”
平静而不容置疑地重复,秦森用另一只手抚开我巴在锅边的手,“不要让我说第三遍。”
沉默两秒,陶叶娜丢下一句“打扰了”
,脚步匆忙地离开。我背对着他们,当然看不到她的背影。等玄关的方向传来她关门的声音,我勉强支着身体的腿便彻底软下来,整个人脱了力一般控制不住地往下滑。秦森松开捂住我嘴的手,架起我的胳膊,直到确定我根本站不起来,才搂住我小心地坐下。双腿好像失去了知觉,我靠着他,不断摇头。“我救不了他,秦森。”
我问他,“你是不是怪我?”
他的手臂绕过我的胳膊将我圈在怀里,混乱中吻了吻我的头发:“放松。”
我注意到他手里拿着一支注射器,而他捋起我的袖管,一手按压我左臂的静脉,捏着注射器靠近,嘴中仍旧在不住地安抚,“放松。”
那是平时他精神状态极度不稳定时,我用来给他注射镇定剂的注射器。理智告诉我要挣开他,但我眼睁睁地看着针头挨近,竟失去了抗拒的念头。“你怪我。”
我伸出右手,紧紧攥住他的裤脚,“所以才不肯再要个孩子。”
手上的动作一顿,秦森止住了安抚声,片刻后才将针头扎进我胳膊上的血管,一点一点将注射器里的镇定剂推入。陷入睡梦的前一秒,我还攥着他的裤脚不肯松开。其实我想问他,为什么没有找到我们。我从不认为他是个全能神,可在那个时候——在那段时间,每到绝望时我想到的都是他。我不断告诉自己秦森会赶到。他会找到我们。他有那个能力。我相信他。但他没有。那年飓风珊娜席卷纽约长岛,全城因断电而被黑夜吞噬。我在最为平静的风暴眼,被黑暗中一双陌生的手拖进万丈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