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苏在宫人的引领下进门行礼的时候,正是一个阴雨绵绵的潮湿天。由于周遭太过安静,故而窗外雨打枝叶的声响,反而轻易地便夺去了大部分心神。
嬴政的寝宫处处点着炭火,温暖如春,然而灯火却只有那么孤零零的一盏,虽说是白日,然而在这浓云密布的阴雨天,却也漆黑如夜。
扶苏在空荡而阴暗的房中站定,拱手一礼道:“儿臣扶苏……见过父皇。”
“平身罢。”
低沉的声音自面前的榻上传来,扶苏抬起头循声而望,恰在一点透亮的烛火间同嬴政四目相对。
不知为何,那一眼望去,竟给人隔世之感。
分明只过了一月有余而已,纵然目光仍是深邃,神情仍是沉稳,然而嬴政的衰微却是显而易见的。
几十日的光阴,便当真蹉跎至此。
扶苏垂下眼去,用力握紧了拳,以此止住了五指间不由自主的颤抖。这分明是自己苦心孤诣,百般算计的结果,可为何此番亲见目睹了……心中却没有半分的畅快可言?
微微阖了目,脑中闪过无数画面。有年幼时候嬴政带自己骑马打猎的情形,也有年长之后他疾言厉色训斥自己的场景……可无论是哪一幅画面,自己的父皇始终是那般高山仰止,不可企及。
扶苏这才陡然意识到,嬴政高大的身影早已烙印在自己的记忆之中,纵然重生,纵然轮回,也抹不去半点痕迹。
而如今,习惯于仰望的巍峨山岳,却轰然崩塌于眼前。只是对他而言,这崩塌的不仅仅是嬴政本人,更是自己自幼以来的所仰仗的一切,所信仰的所有。
哪怕在落第一步棋的时候就已聊到这般结果,哪怕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正是自己,但此刻乍然见了……竟仍是有了天崩地裂的震撼之感。
攥成拳的手又加了几分力,扶苏无声地告诉自己,这便是自己要的结果,最好最如意的结果。
一切都在掌握之中,又怎可……有所动摇?
故而长久的无言之后,他低声开了口,说出了三十余日之后,二人之间真正意义上的第一句话,道:“父皇这些时日……一切可安好?”
方才扶苏沉默的时候,嬴政也没有说话,只是坐在黑暗里一言不发地看着他。二人之间的空气仿佛也被黑暗所凝固,极慢地流动着,让人的气息也随之变得沉重而艰难。
此刻听闻他此言,嬴政笑了一声,道:“朕若是一切安好,你便不会在此。”
扶苏闻言却只做不懂,颔首道:“父皇所言极是。”
嬴政定睛看着他,慢慢道:“你可知,朕今日为何召你来此?”
扶苏垂眼回道:“儿臣不知。”
“朕病患在身,无心顾及朝政,有意静心休养。”
嬴政顿了顿,不动声色地抬手按住自己隐隐作痛的左臂,平静了气息,道,“你既身为长子,这些时日,便由你……监国。”
扶苏闻言一怔,骤然抬头望向嬴政,纵然料到自己能恢复自由,却如何也不曾想过会有此殊荣。然而从对方幽暗平静的目光中,却也一时无法确定用意如何。
但有一点他是可以肯定的,嬴政虽在病中,然而心思却是澄明如镜的。扶苏虽然不明白他何来此举,却知只要他在一日,自己到底也不可能有何实权在手。
“儿臣跪谢父皇。”
扶苏平静地伏首在地,一言不发深深叩拜。念及在此之后将发生的事,他五指徐徐用力,扣紧了广袖的边沿。
心中明白,这不是殊荣,对自己而言……将是充满血腥的考验。
扶苏通身玄黑,负手独立于城郊一处高地上。几个侍卫在他身后一言不发,渀佛也在等待着什么。
轻裘缓带在风中猎猎作响,而扶苏本人却渀若静止一般,岿然不动。残阳如血,在他身后肆意地渲染着,愈发衬得山河如画,而他,便犹如这画中的一点浓重的墨迹。
不久之后,马蹄哒哒的跫音由远及近而来,最终在身后停了下来。扶苏没有回头,反而是微微仰起脸,望了望距离长安城相反的方向,也是上郡所在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