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木衣绨绣、土被朱紫的咸阳宫,此时已然一派千殿覆雪、万木银装的壮丽气象。
阿荼的平淡似水的日子,也就在这仲冬时节起了波澜--腊月初,太医令于清池院诊得郑夫人有身,已近两月。
这消息,仿佛滴水落进了沸滚的油锅里,转眼间便在咸阳宫炸响开来。
清池院,旷静的厅堂中,阿荼拥着一袭白绵袍坐在东墙边柔暖绒厚的熊席上,因为墙壁内裹着筒瓦与火灶相通的缘故,即便数九寒天,室中也并不算冷。她只静静拥袍坐着,怔然半晌,许久未有动作……对于身孕,阿荼自己的意外并不亚于任何人。
稚年时在鄢陵,她是家中长女,自幼便是母亲孕时在身边照料起居的那一个,所以对这样的情形丁点儿也不陌生。但,她却从未想过在这样一个地方,这样的情形下,生养一个孩子。
十五岁的少女,抬手轻轻落在仍然平坦的小腹上,心底里第一次涌上如此深重茫然与无力--她自己尚不知日后会如何,等待这个孩子的,又会是怎样的命运?
身畔的火墙散着融融暖热,却似乎怎么也驱不散心头的寒意。
秦王赶来清池院时,日未过午。少年的步履一如既往地沉定稳疾,并不见丁点儿仓促。只一身没有半点章彩纹饰的玄端,看得出是甫下了早朝便匆匆赶来的。
阿荼未及迎出来,他便已阔步进了厅堂,她规行矩步地敛衽执礼,稽首下拜。
他一面难得利索地点头免了礼,没有令她久跪,一面解了玄端外面的白狐裘,扬手挂到了门后的髹漆木施上。
算起来,入宫近七月,这是她第九次见到他。
“宫中空置的宫院尚有十余处,都比此处要宽敞许多,你择一处迁了。此外,今晚便拨几个宫婢寺人过来。”
十八岁的少年逆光而立,身姿笔挺,眸光淡淡落在她身上,言简意赅,行事是惯常一言而决的强势与利落。
依时下习俗,女子若有孕,及月辰,需在侧室生产,而日后孩子诞世,也需要另辟一室居住……如此算来,这清池院,地方的确是太小了些,人手也实在少得可怜。
阿荼闻言,默了一瞬,片时后恭谨地敛衽为礼,语声微低,极小意地试探着道:“外院的几间屋子一直空置着,拾掇一二,辟作侧室与乳舍尚可。”
“可否……待来年再迁?”
她终于神色惴惴,语气难得卑微到这般。
少年秦王剑眉骤然一皱,似乎是未曾料到她竟这般不识抬举。
但他终究却是强抑了怒色,静了片时,才恍然明悟般,眸子扫过院中一庭覆雪的花木。
少年目光不由带了几分鄙夷,问:“莫非,你竟是舍不得这处破院子?”
阿荼已然稽首而跪,额头触地,指尖绞紧了熊席上的绵长绒毛,不发一语。
“罢了,”
他似是不耐地皱了皱眉“那便令人将清池院两边毗邻的院子都折了,重新修葺,建成一处大宫院罢。”
少年秦王是一惯杀伐决断的利落。
阿荼反倒是呆了一呆,怔了片时后才连忙执礼谢恩。
果然,当天日暮时分,秦王身边的心腹内侍便领了六名宫婢并六名寺人来了清池院。原本清寂幽僻的小宫院,立时便多了几分烟火生气。
之后的日子,阿荼过得尚算顺遂。秦王安排修葺宫院的次日,宫中几位太后便陆续赐了赏来。
赏赐大多是些金臂钏、碧玉笄、琉璃带钩、象牙梳之类的贵重物什,其中最为稀罕的是华阳太后送来的一辆辛夷香木制成的,以鲜花装饰的花车,同一辆极为小巧精致,两只白羊牵着的朱漆彤彩的羊车。
“华阳太后出身楚国,与先前的宣太后(赢政的曾祖母)同为芈姓。这花车、羊车,听说也是楚国王宫中的奇巧物什。”
莆月惊叹过后,在她身后轻声带笑解释着。
芈姓?即便出身乡野,阿荼也知道,这是楚国王族的姓氏,天下最为尊贵的四姓之一。
而今天下间大国有七,齐楚燕韩赵魏秦。
秦、赵二国为赢姓;燕、韩、魏三国为姬姓;齐国妫姓,楚国芈姓--相传,俱是黄帝后裔。
自黄帝以来,天下便有了百姓贵族,只有公卿士族才有姓氏,无姓的……即是鄙贱庶民。
阿荼没有姓,宫中以“郑夫人”
相称,也不过因她出身郑地。
“夫人腹中骨肉,若是男儿,那便是大秦尊贵的大公子。”
莆月的语声响在近旁,柔和的嗓音打断了她的思绪“若生女郎,那也是王上长女,日后必会封了公主,一世优荣。”
“只待这孩子顺遂长大,夫人便是终身有靠了。”
阿荼闻言,只是半晌静默,未有言语。
秦王虽未亲政,但年将弱冠,自半年前起便已开始着手料理一些政务,所以平素少有闲暇。但自那之后,却几乎每隔二三日便会来清池院一趟,有时,甚至索性带了朝臣的章奏过来,用毕了饭,便坐在案旁提笔批阅。
时间转眼到了腊月末,这一日,秦王同阿荼二人刚刚用毕了下餔,围着炭炉,各据一案做着手头的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