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我们走吧……”
樱草·浅草时樱
有时候太斑斓的记忆混到最后,会变成一种很淡的香暖颜色。
……
很久很久前,在我的天地还未翻覆的年月,一切都是那么静好。作为陶家的孙子;拥有威风的祖父,所以无论做什么,都令人自信而振奋。
我始终记得咸和三年——我七岁时一个初夏的傍晚,黄昏的火烧云渐渐要隐去,而我还在与德宣粘蝉玩。一名家仆很慌张的找到我,急着领我回去,我便跟着他回家,汗湿的手里还攥着一只雄蝉,鸣叫声撕心裂肺。想到这是我与德宣餔食后唯一的收获,我偶然回过头,看见夕阳将德宣手中的竹竿拉出很长很长的影子——谁知就是这样一个普通宁和的傍晚,在下一刻,会成为我心头亘古的黄昏。
原来祖母与母亲一直瞒着我,远在京都的父亲早在二月就战死了,灵柩直到今天才送抵荆州陶家。蝉从我手心嗡一声飞走,我一口气跑进内室,看见母亲正伏在席上哭泣,祖母在一旁木然抚着她的背,却不说任何安慰的话。
祖父终于决定率军勤王。他来不及为父亲治丧,便星夜兼程挥师东下——虽然祖父驻守的荆州很平静,但我知道这半年来,遥远的京都正在经历一场叛变,京城里的主上只比我大一岁,我的祖父和父亲,都得保护他。
巫师站在屋顶上抖动父亲的战袍,大声唱着招魂咒,歌声如泣如诉——我穿着斩衰重孝坐在阶下,根本不相信父亲的魂魄会找不到回家的路。低头抚摸怀中的兜鍪——父亲留给我的这件遗物,是建康城云龙门一场鏖战的见证,铜质的头盔外层满是尘垢箭疤,里面散着头油与汤饼混在一起的怪味……
从此家中不断接到兵荒马乱的讯息——急信频频在夜半送来;祖母每个月都要计算送给田客办丧事的抚恤——因为他们或有丈夫或有一个儿子,总在跟着祖父打仗——却战死了。
一年后的春天,捷报传来:叛乱平定,祖父被升为太尉,封长沙郡公;父亲也被追赠为大鸿胪,谥愍悼世子。可这些又有什么用呢?我只想我的父亲回来……而不是窝在一间夏热冬寒的简陋棚屋里守孝。
失去男丁对一门勇武、儿郎众多的陶家来说,并不算塌天大事;而对于我,没有父亲的坏处便很快显现——先是父亲的数千亲兵被几个叔叔瓜分,我们的门庭顿时冷落下来;一年后长沙的郡王府建成,陶氏一门迁往长沙,因为三叔继承了世子之位,我与母亲只能住进一所偏僻的庭院。
从此孤儿寡母闭门谢客,我在寂寥中渐渐长成少年,只有德宣偶尔来长沙看我。
在脱去孝服后的一个融融春日,寂静的庭院浅草如烟,落樱如雨。
德宣坐在檐下问我:“仁远,你不学箭么?”
他的面孔因习武晒得黧黑,一笑就亮出白闪闪的虎牙;而我因为长期守孝在家,身上极是嫩白。这很使我别扭:“母亲决定不让我习武。”
“那你祖父没意见?”
我笑了笑——祖父得顺着我母亲。因他最初是由我外祖父提拔,后来又与外祖父一同领兵作战多年,两人是过命的交情;孀居的儿媳要保住独子的拳拳之心,祖父怎么可能不成全。
我眯眼望着德宣变高变壮的身量,心里有说不清、道不明,不好受的滋味。
……
命运的转折在我十三岁时到来。
这一年,同样在夏日的一个傍晚,祖父去世的消息送到长沙陶府。三叔、六叔、七叔各房都躁动不安——这三家皆拥兵自重,而十三岁的我已能知道,到底由谁来继承长沙王位,并非看谁有世子名分,而在于这个夏天的角逐。
六叔的部曲最先赶到长沙,像传说中出没于青草湖间的土匪那样霸占财物,盘踞住陶府,还挟持了三叔的独子陶处静。此时我只是一个住在偏院里刚失去母亲的孤儿,整日躲在内室噤若寒蝉,并没有人注意到我。
很快三叔的部曲杀到,脾气火爆的三叔一路冲进自家庭院,将还在折磨他妻儿的六叔杀死。连日传出三婶哀号的庭院终于安静下来,风波却未就此平静……
“斌虽丑恶,罪在难忍,然王宪有制,骨肉至亲,亲运刀锯以刑同体,伤父母之恩,无恻隐之心,应加放黜,以惩暴虐……”
罢黜三叔的奏折还没能送到京都,三叔与三婶竟在一夜之间双双暴亡,他们的死因成了一个谜。至此陶家兵力,三支只剩下一支;而长沙王的爵位越过独大的七叔,竟落在了懵懵懂懂的我身上。
帝诏新颁:陶公任隆三事,功宣一匡;威静荆塞,化扬江澳;戮力天朝,匪忘忠肃,赐谥桓公。以愍悼世子瞻息弘袭爵,钦此……
于是我穿着斩衰重孝,有些无辜的站在长沙王府门外,送走我的堂弟处静——他是我三叔的儿子,原本长沙王的爵位该在他和七叔之间决出,谁知竟由我继承;而他作为现任长沙公的平辈,不得不从府中搬出去。
他走得并不落魄,三叔生前正盛隆到极处,亲随部曲有几百户自请跟随堂弟归田,加上从陶家分出的数不清的箱笼细软,他足够生活得很好。
才十一岁的处静被僮仆簇拥着,黝黑的瞳仁里有超出同龄人的沉静,平和的面容像极了他的名字——淡。他望着我,只轻轻说了句:“仁远哥哥,我走了。”
“嗯,你走好。”
我有些局促的与他道别——当其时我只以为自己占了堂弟的好处,却不知这骤然加诸我一身的荣宠,只是来自千里之外京都中的一个谋算,这谋算绵伏千里,由快马送到陶家来,将灾厄真切落在我身上。
另几房在世的叔叔也陆续出府自立门户,只有七叔借口我年未弱冠,以保护陶家为由,拒绝搬出长沙府。他的亲随人马将整个王府团团包围着,我没有办法应对他。
接下来是如履薄冰的日子,我办不成一件使七叔满意的事——我安排不好他的食宿,喂不饱他的兵,甚至喂不饱他的马。我知道他想要什么,可长沙王这个位子,得须我赔上性命才能交得出来,我哪能交得出来……
鹊巢鸠占的甜头使七叔越来越肆无忌惮,而长沙王的头衔总意味着某些他无法触及的利益——动辄破口大骂已稀松平常,终于在一个雨夜,他醉醺醺冲进我守孝的棚屋对我动了粗。守孝的薄粥素食与长年的忧虑,让我十三岁的细瘦身子在七叔面前根本不堪一击。未经纫边的粗麻丧服没几下就被撕破,我捂住口鼻中流出的血,跪在地上一声也不敢吭,生怕七叔从这踹打中获得乐趣。
然而弱肉强食终归是有趣的事吧……
后半夜我披头散发,在风雨中哭着冲进祖母的卧室,伏在地上寻求庇护,可她只是木然抚着我的背,却不说任何安慰的话:“仁远,我们陶家只剩下七郎一个能领兵的了……”
祖母别无选择,念及府外的强兵,我清楚自己也是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