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娘子本想着小鱼已经十岁,启蒙太晚,只盼着她能多识些字,将来也能知道大道好歹,不至于如乡野村妇一样只看得见眼底下一指宽的事儿,明理知义,进退有距,将来年长嫁人可以配得上夫家见识,不会被人嫌弃了去。
却没想到唐小鱼的进益比她想像得快了许多。虽然写得字歪歪爬爬总是缺横少捺,但认字认得快,记得牢,不过学了两个月,竟然能磕磕巴巴把一本《道德经》背下一半来,缺字少句地也能默点出来,这叫唐娘子简直喜出望外。只有唐小鱼私下里不知翻了多少白眼。
想来唐娘子也不会教小孩子,启蒙用《道德经》,这么博大深厚的东西哪里是小孩子能接受得了的。
不过每日无事时拿着树枝子在地上划写着“曲则全,枉则直,洼则盈,敝则新,少则得,多则惑”
,倒把自己一腔子焦虑不安,轻躁冒进的心思慢慢安抚下来。
拿鞋底子将新写的一行字抹了,唐小鱼想了想又写了一句“知人者智,自知者明;胜人者有力,自胜者强。知足者富。强行者有志。不失其所者久。死而不亡者寿。”
“小鱼儿能写这许多字了!”
常思和常宁不知何时来了她身后,抻着脖子看那地上歪歪斜斜的字,眼中透出羡慕来。这两个丫头虽是在观里养着,却不是真的女冠,平日也就帮着静言静安做些粗活杂事,慈心偶尔教她们认几个字,不过是能写自己的名字,识得一些简浅的。道德经是能自头背到尾,但绝提不了笔。
慈心常说她们尘心未净,俗缘尚存,说不定哪日还要回亲人身边儿去,且这清心观也不知还能存着多久,今日不知后日,所以只养着她们,并不教功课。
常宁是个好玩的倒也不觉得怎样,常思却是个用心的,见小鱼儿能看会写,便动了心思,想叫小鱼儿拨空儿教她。
左右猫冬也没多少事儿,唐小鱼觉得常思肯上进是个好事儿。这年头能读会写的人少,知识也是生产力,常思常宁打小被道姑捡回来养,无家无业的,将来能在村里找个本事厚道的人家嫁了,手上有点本事也不会吃亏。便点头应了。
阳明村上有个六十多岁的老童生,之乎者也写了一手好字,是村里头一位受人尊敬的先生,只是这位老先生收的束脩太高,一般的庄户人家给不起,所以村子里的小子闺女们大字也不识一个。唐小鱼便去跟唐娘子商量,村子里头帮了娘儿俩这么多,眼下她们也没什么可以报答的,便不如趁着农闲的时候教这些孩子识些字,也算是能提高一下村子里后代的综合素质。
唐娘子听了很是心动,只是她现在一个寡居妇人,若是出面教孩童读书多有不便,也怕有闲话传过来。
唐小鱼便跑去找了里长。
“三爷爷,咱们这也不叫授课,不用拜师,不过是趁着闲,让大家学着写写自己的名字,认些平常需要的字,省得出门被人笑话遭人骗。”
唐小鱼游说杨三爷说,“我跟我娘学了些日子,如今也会些大字,三伯伯信得过我,便让他们来观后来找我,若觉得不妥,便当我没说过。”
杨三爷胡子直抖,激动的。他只知道唐娘子母女是被婆家厌弃走投无路的,却没想到唐娘子还识字。这年头,识字的人可是金贵的,更别说她们还肯教村里孩子识字,且不收钱。
“你当真能教得?”
“能的。”
杨三爷让她等着,回到里屋拿了本破书出来,却是一本磨破皮的《诗经》。他翻了一页,指着上头对唐小鱼说:“小鱼既然识字,那念一页给我听听。”
唐小鱼知道他是不信,拿了文章来考她呢,当下一笑,也不接过里长的宝贝书,只将脑袋凑过去一些,声音琅琅。
“殷其雷,在南山之阳。何斯违斯,莫敢或遑?振振君子,归哉归哉!”
杨三爷哈哈大笑起来:“果真识得字的,好孩子,咱们也不做别的想头,你能让他们能写得自己的名字,多识几个字,就是对村里的大恩了。”
里长叫了村子里的几个老人,将唐娘子母女要教村里孩子识字的事说了,自有那欢喜不尽的父母带了礼物到观里去答谢。当然也有近一半的人家觉得庄户人家的孩子识字没必要的,便不当回事。
唐小鱼也不在意,要来的便来,不来的便不来。只是人家送礼都不肯收,推辞不过的,便留十个八个鸡蛋或是一小口袋米面,旁的坚决不肯要。
每日吃过晌饭,各家的孩子便自备小木条凳到了清心观后头小山坡下,跟着唐小鱼学字。
唐小鱼自然不会上来就教他们《道德经》,而是先找了些木条子,十几个孩子自己给自己钉了个沙盘。
河边淘来的细砂淘净晒干了倒在沙盘里当纸,另找粗细合适的木枝削了皮缠上麻布当笔,这样学字便不用纸笔钱,孩子们玩得也高兴些。
等过了三天,这些孩子们拿着自己的沙盘给父母们看他们写出来的自己的名字时,不少家长都哭了起来。
唐小鱼把删删又减减的三字经拿来当教材,上午学认字,下午带着他们玩,玩石头,玩沙子,玩树枝子,边玩边教他们简单的加减乘除。这些孩子别看拿着树枝写字有多别扭,对学算术却是充满了兴趣的。
这些孩子以前闷在家里头不是调皮就是捣蛋,自打去清心观上了学,就像有人给他们套了个无形的嚼子,一个个收心老实了不少,村里人更是高兴。
冬天活计不多,这些孩子只上午下午各学一个时辰,多余的时间会上山砍些柴。过冬的木柴大多在秋天就准备好了,孩子们拾了柴,等聚的多了,便会约着一起背到十里外的县城里头去换点铜钱帮补家里。
唐小鱼没事也跟着他们拾了不少柴,见着一个晴日,捆好柴垛便要跟着那些半大孩子一道进城去。
这是唐小鱼头一回离开唐娘子出门,唐娘子少不得千叮万嘱了一番,又叫着两个大些的姑娘拜托她们照顾小鱼,这才依依不舍放她走了。
这群孩子像放归山的小雀儿,叽叽喳喳地一道走。
进宝家老三推了辆板车,把大家的柴都堆上,两个扯着绳子在前头拽,两个在后头推,倒也省了不少力气,少男少女们便说笑打闹着一路上县城里去。
如今天下还算太平,这路也是大家都走熟了的,孩子们拾柴要换些果子零嘴吃,这都是他们自己得的,家长们自然不会贪他们那点子辛苦钱,在家里猫着也憋闷,去城里的日子便是家长们给孩子们的假日,他们自己高兴得了不得。
同行的杨大牛不住跟唐小鱼说着城里好玩的去处,两个姑娘也拽着她说这说那的。
唐小鱼在这些孩子们眼里已是有大本事的人,虽然嘴里不叫先生,但心里是把小鱼当先生一样敬着的。进宝家老三叫小山,总是想让小鱼坐到车上去,小鱼死活不干。大家伙都在下头走,她一个人坐车上算什么?只说自己走得自在,动动身子还能暖和些,小子们这才作罢。
县城里头果然热闹多了,没到晌午,街上行人不少,街旁店铺里有热腾腾的杂着发面香气的白雾升上来,村里来的孩子们都咽了口唾沫。
白胖胖的大包子是干豆角和猪肉沫剁成的馅子,暄发的面有一种甜香味儿,像是人拿了把小勾子,不时在他们心上勾一勾。
一大早上路,又正是长身子的时候,少年们馋得慌,却也都很懂事,没一个蹿过去的。
将柴推到城里头一间不大的酒楼易记的时候,少年们脸上都露出了笑容来。因为易记的掌柜有亲戚是住在阳明村的,掌柜对这些村里的孩子挺照顾,给的钱也公道,所以他们打的柴都是送到这家店子里的。大牛先进去跟掌柜打了招呼,不多时便有一个小伙计斜眉耷眼的到后院里翻捡车上的柴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