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沅眼前一黑,意识模糊的刹那,似乎有陶瓷碎裂般的声音撕扯着她的耳膜,且像是一片一片慢慢碎裂开来,掉在地上就是清脆的响声。
也许她是走进了依山峦体势而建的桂殿兰宫,远山是隐在忽浓忽淡的冷雾中沉凝下来的青黛色,而眼前这宫阙便如伏在山脉里的巍峨雕笼般,锁着一群面目不清的人。
烟青色的薄纱长幔被风吹得掀开半边,内有身着浅黄春衫的侍女伏低身子,捧着托盘举至头顶。
头戴漆纱笼冠的宦官弓着身子小心翼翼地替那少年整理衣袍的褶皱,再将托盘里的鞶带恭敬地奉上。
少年身着玄色的交领长袍,衣襟处露出里头一层白一层暗红的里襟,他兀自将那宦官手里递过来的皮革镶金的鞶带系在腰间,再舒展手臂,任由两个宦官将那绣着金线龙纹的玄色外袍替他穿上。
金线绣成的龙纹在这室内灯火间更添耀眼,晃了楚沅的眼睛。
有宦官拿起另一个托盘里的王冕,王冕前后的旒珠晃动碰撞着,出悦耳的声响。
那王冕戴在他的头上,旒珠半遮半掩了他的脸,但他却仍是楚沅在这殿中唯一能看清的人。
楚沅跟着他从殿中出来,他身后跟着百名宫人,在暗下来的天色里,个个低垂脑袋,手提宫灯。
踏上长长的白玉阶,那庄重端严的大殿内一片光影沉沉。
殿内多的是身披甲胄,手持刀剑的兵士,那些穿着黑色朝服的官员们个个都被绳索束缚着,有的官帽倾斜,有的帽子干脆就掉在了地上,连髻都乱了。
楚沅看不清他们的面容,却也能感受得到这些人的一些情绪,譬如愤怒,譬如恐惧。
她回头看见门槛外平整的地砖上还染着寸寸殷红的血渍,好多宫人拿着水桶来,伏低身子去擦。
夕阳落尽,如簇的灯火鳞次栉比。
犹如仙鹤翅膀般的屋檐下摇晃着蓝碧铜铃,这宫城仍旧华美得令人移不开眼,但又总能在明亮的灯火里找到干涸斑驳的血迹。
也许是始终驱散不去的浓烈血腥味更刺激得大殿之中的某些人心头恐惧更甚,楚沅都能看见他们止不住颤抖的肩膀。
少年一步步走上阶梯,回身时便坐在了那王座之上,旒珠摇摇晃晃,他的容颜在其后若隐若现。
她看得见他苍白的下颌,颜色极淡的唇微勾,却是先咳嗽了两声,随后她才算是第一次听清他的嗓音
“诸位考虑的如何了”
清泠低沉,带着些病中的虚弱无力感,又添几分风淡云轻的慵懒。
“魏贼”
殿中有人眼见他坐上王座便已经激动起来,但他直起的身躯很快又被旁边的兵士给硬生生按下去。
他却已经开始怒骂,“你魏家百年风骨倒是教你这一号贼子给消磨尽了魏昭灵你怎敢怎敢篡权窃国”
老者声声谩骂,苍老的声音几乎是嘶吼般,刺激着殿中所有人的耳膜。
“先王啊”
他被生生按得半边脸都抵在光可鉴人的冰凉地面,还不忘大声哭嚎,“您当初就不该留这竖子性命”
“我大盛百年基业,毁了,都毁了”
然而纵是他百般哭喊吵闹,那王座上的少年却始终安安静静地坐着,旒珠遮掩了他那张面容上的情绪,他并不说话,只是放在膝上的手指时不时地轻扣几下。
那老者到底是年纪大了,没一会儿声音便哑了,势头也比不得之前了。
旒珠轻晃,楚沅似乎听到了少年轻笑了一声。
看似没什么意味,却又好像透出了些讥诮。
“严相倒真是谢家的好忠臣。”
他终于再度开口说话,嗓音轻缓,“还知道在这殿中给谢岐哭丧。”
“魏昭灵”
又有前朝臣子抬头,那声音里藏着的愤怒,仿佛是恨不能生啖其肉一般,“什么为先太子清荣复仇,我看你根本就是觊觎我大盛基业已久你根本就是狼子野心”
这中年男人倒是中气十足,他甚至还怆然大笑,“你坐在那上头又如何你能洗去你身上的奴字么魏贼你永远洗不掉的”
此人自以为话柄锋利,深深地扎进了少年的心口,却不想他从头到尾都平静得很,像是一个在观看这场丑陋闹剧的旁观者。
所有人都知道这少年曾是云中月,却终究被碾入泥土里,成了他们眼中最轻贱的奴隶。
他们都以为,这便是魏昭灵心底最深的刺。
楚沅看到他忽然站起身来,在殿中灯火勾勒出的明亮光色里,他被身旁的年轻近卫扶着,慢慢地步下了阶梯。
在走近那哑了声音,却还在不停咒骂的老者面前时,他忽然拂开近卫的手,直接抽出近卫腰侧的长剑。
灯火照得那剑身散出凛冽寒光,原本跪在那老者身侧的另两人当即抖如筛糠,拼命往后缩了缩。
他将剑刃轻抵在老者的脖颈间,“严非疾,你这把老骨头是很硬。”
“好啊,”
他说着,又徐徐一叹,尤似惋惜般,“孤成全你。”
抵在老者脖颈间的剑刃倏而用力,楚沅猝不及防,亲眼看见鲜血从被割破的喉管里迸溅出来,却并未沾染到他的衣角半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