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问题来的突然,张麻子一时没有想明白为什么问这个,但还是回答道:“回大人,两年前胡二曾经为草民打过一个柜子,我与胡二便是在那时相识。”
宋却问道:“听说你还曾经请他喝酒,你们关系可还不错?”
张麻子张了张嘴,和高凤林刚刚欲言又止的模样颇为相似,最后只道:“我们一个是赌坊的打手,一个是欠了钱的赌徒,哪有什么交情?”
宋却一听这反问句就来劲了,在高凤林耳边耳语了两句,高凤林便让一旁的差役都退下去了。
提审堂一下只剩三人,张麻子明显有些不自在起来。
宋却道:“此处只有我们三人,你可想好了,一切的隐瞒和谎言,都有可能让你背负杀人之罪,身异处。”
高凤林又问了一遍:“你和胡二可有交情?”
张麻子被两人一唱一和吓得心里打起边鼓,再想这里只有县老爷和这位宋公子,算不得人多眼杂,没忍住道:“其实我和胡二交情不错,他打的家具比旁人打的好多了,我看他这人实诚,就和他交了朋友,后来还找他打了一回儿。可他后来染上赌瘾,又常来我在的赌坊,有时欠了钱,一时半会儿拿不出来,管事要派人去给他教训,我就主动请缨,和他做戏。这事要是被管事知道了,我能从牢里活着出来,只怕也要死在赌坊里。”
高凤林一听还有这么回事,眉头深深皱起。像赌坊这种生意,背后都是有挂靠的,搞得跟刑罚自成一派似的。高凤林有心想管,可他初来乍到,一时半会还真的插不了手。
宋却道:“有人能证明吗?”
张麻子道:“要是有人能证明,我这条小命早丢了。”
宋却又道:“案当日,你和胡二也是如往常一样做戏吗?”
张麻子道:“在管事面前下的几拳是真的,但都避开了要害,出赌坊以后便是做戏了。”
像他们这些打手,手下还是有分寸的,知道哪里会让人痛又不容易致死,毕竟赌坊也是怕麻烦的,要钱而不是要命。更不用说张麻子本就是想帮胡二一把,下手更是用尽了技巧。
宋却道:“你知道胡二前些天想要戒赌吗?”
张麻子点头,他帮胡二是有风险的,而且帮了一次以后,就注定要次次帮下去,虽说胡二不像是那种会反过来要挟他的人,但他赌不起那个万一。胡二要戒赌,他是最高兴的那个人。
“他说本来是想让媳妇和老娘过上好日子,现在清醒过来一看,别说赚上一份富贵,连原本的家底都要赔进去了。所以打算彻底不赌了,还说要是再赌,就让我把他往死里打。他死的那一天,虽然来了赌坊,可他不是来赌的……”
张麻子这么一犹豫,高凤林眉头便恶狠狠地皱起来,张麻子果然不敢再吞吞吐吐,立马道:“他不知道从谁那里听到赌坊出千,就来找管事,想要回一点自己赔在这里的钱,管事让我把他赶出去,还说别让他乱说话。”
难怪张麻子一开始不说,这要说出来,万一高凤林起了整治赌坊的心,被管事知道和他有关系,张麻子也算是完了。就算是现在,张麻子说了也想求高凤林装作不知道,在他看来,每天都有人质疑赌坊出千,管事还真不至于对胡二起杀心。
张麻子这边的线算是理的差不多了,宋却只最后问了两个问题。
“你在赌坊待了那么多年,你觉得胡二是个什么样的赌徒?”
张麻子想了想,道:“他很实诚。我见过很多赌徒,赌红了眼以后,什么坑蒙拐骗,抵卖妻女都做的出来。胡二虽然断不了赌瘾,但一直没迈出这一步。而且他很重情义,这些年也有赌赢又舍得下桌的时候,他还会分一些给我。如果是他要戒赌的话,我觉得未必不能成功。”
宋却又问:“你知道是谁让胡二染上赌瘾的吗?”
张麻子说出了一个名字:“李小五。”
张麻子被押回了牢中,差役将李小五提了上来。事情到了这一步,即使是高凤林也基本摸清楚了。就算不能保证每个人的每句话都是实话,大体的方向也已清晰明了,只要与李小五对质一番,便能水落石出。
胡娘子说李小五和胡二曾经一起学过木工,但李小五没这个天分,反而是做吃食有一手,最后才去摆了馄饨摊,那个摊子还是找胡二打的。
两人有这么一层关系,所以胡二才会被李小五引进赌场。
高凤林看了一眼宋却,意思是让他先说尸检结果,毕竟那些框框条条他也记不清楚。宋却便开口道:“李小五,你可知道生前受伤和死后受伤伤口处会有所不同?”
李小五一听,脸色煞白,但又强自镇定下来,道:“大人为何要与我说这个?”
宋却觉得他心态不错,像是杀人过后还能冷静下来栽赃嫁祸的心理素质。
“你在他背后捅的那一刀,创口皮缩骨露,是生前伤的特征,而用张麻子的刀捅的创口断层整齐,白骨未露,是死后伤的特征。也就是说,你捅的那一刀,是他生前受的最后一次伤。”
李小五大惊,身体抖得跟筛子似的,死死撑着一言未,最后竟道:“大人,你若用这种闻所未闻的事情给我定罪,岂不是无从证实?”
这正是高凤林所担心的一点,他虽相信宋却的才智,但有许多方法实在不是众所周知,作为证据未免缺乏说服力。
宋却笑道:“真理,切实存在,可以重现,若有人不信,证明给他看便是了。这种现象,如无意外,一百次的实验便能有一百次的重现。”
宋却用的词汇在他们听来有些陌生,但不难理解,高凤林听了止不住拿眼去扫宋却,他说的倒容易,哪能真的在尸体上做这种尝试,辱尸的罪名可不轻!
宋却装作没感觉到高凤林的眼风,镇定自若地看着李小五,还微微含笑。
李小五能想出那一番应答已是尽力,此刻自然想不到高凤林想到的那些,也猜不到宋却是在瞎扯诈他,显然有些动摇了,不像刚开始那么坚定。
宋却见他如此,知是好时机,再接再厉道:“李小五,你与胡二因为学习木工相识,你天分不如胡二,但另有长处,支了一个馄饨摊,胡二还给你打了桌子。你虽有些嫉妒他的天分,但也感念他的情义。你有些小聪明,更重要的是有自制力,偶尔会去赌坊玩一把。有一次便将胡二一起带了去,谁知道他一把就赢了个大的,运气之好,让你再难平静。可偏偏这时候,胡二又做了件让你感动的事,他借了一大笔钱给你,解了你的燃眉之急,让你的生意能彻底做起来。而他说是借钱给你,其实和送给你也没有两样,这些年来更是没有找你要过。但在前些日子,胡二决定戒赌,重新开始做木工活。因为赌博他的家底都空了,想要从头开始需要点钱,他就想到了你。而你,早就把那一笔钱是借的忘到了天边。”
李小五有些惊恐地看向宋却,像是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知道这些细节。
宋却微微一笑,知道自己说中了大半,趁热打铁道:“胡二来找你要钱,你自然不愿意给,你和他说赌坊出千,他便傻乎乎地去了,想要讨回些钱。可惜他没出事,也没要到钱,自然又回来找你。他来找你,你请他到厨房,给他下了一碗馄饨,想要套交情来混过这件事。可胡二这次很坚决,态度明确,他不要求你一下还清,但一定要你还。你本来就对他有不满,一起做学徒的时候,他比你有天赋,更受师傅倚重。就连去赌坊,他的运气都比你好。这些不满本来就是因为他对你厚道你才忍下来的,现在是一点都受不了,恶从胆边生,你拿起了一旁的刀,趁胡二背对着你的时候,狠狠地扎了下去。胡二身材比你高一些,他挣扎开来,转身就跑。本来胡二受了伤,是跑不过你的,可他出门的时候撞见了你的邻居,你怕被看见,没有马上出去。过了一会儿才跑出去追,你追他的时候只是本能,也不知道追上了是要做什么。可等你看到胡二的时候,他已经死了,倒在地上断了气息,唯一的伤口就是背心处的伤。你杀人了,刀是剔骨刀,形状有一点特别,你很快想到你会暴露,决定栽赃张麻子。你把抓着胡二的脚,把他的尸身拖到了张麻子家附近的树林,又去张麻子家中偷了他的刀,在胡二的胸口狠狠扎了一刀以后,将带血的刀扔回张麻子的院子里。”
宋却说到这里,李小五已经吓破了胆子,颤抖道:“你都看到了是不是?有人!那天晚上有人!”
宋却的描述宛若场景再现,饶是李小五心理素质过人,此刻也不禁毛骨悚然起来,仿佛在他杀人抛尸的那个晚上,旁边一直有双眼睛紧紧地窥视着他。
宋却通过各人的问话和性格,前前后后推敲了几遍才推敲出一个满意的版本,里边对于一些细节的描述其实带着点猜测,他也没有全然的把握,只是为了加强对李小五的打击。果然,被他说中多个细节后,李小五的心理防线溃败,惊恐之下说出的话,已经和认罪无异。
高凤林在一旁看的目瞪口呆,此刻缓过神来赶忙让李小五签了认罪书。
困扰了高凤林许久的案件就这么解决了,李小五犯的是杀人罪,张麻子则是定的伤人罪,一个被关在牢中等待处决,一个罚过之后便放了回去。
高凤林有些犹豫要不要去胡二家里走一遭,宋却道:“你便去一趟吧,不去的话你怕是晚上都睡不着。”
高凤林一想也是,问道:“你不去?”
宋却摇摇头,看上去有些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