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特鲁德向父亲要求上学,布雷恩子爵的回应是给她请了一位女家庭教师,教授她拉丁文、语法和修辞学。
格特鲁德就这件事和普法尔茨抱怨了许久,她很想去看看现在的学校是什么样子,万万没想到到头来还是在家里学习,而且学的还是这些科目。用她自己的话便是:“我不是觉得语法、修辞和拉丁文没用,这些可是‘能提高我的身份,让我嫁个好人家’的好东西呢。但我还是想知道,这里的科学展到了什么程度。”
普法尔茨被她引用布雷恩子爵话语的样子逗笑,给她科普了一番,如今多半是教会学校,是一些下层人士想要晋升阶级的方法。至于她想了解的科学,可能要到大学里去找,那里会教授一些算数、几何和天文学。
随着两人熟悉程度的增加,格特鲁德对普法尔茨说话越来越随意,莱茵可以看出,她对这个世界有着诸多不满。虽然她是个贵族阶级,日子比许多中下层的人民要好过许多,可她还是深深不满着。物质上的高人一等并不能给她带来快乐,精神上的不平等更是让她痛苦万分。她的这些信件是完全不能外传的信件,一旦被他人看到,她本来在贵族里古怪的名声就要再下一层,被视作耻辱和异端也不一定。
格特鲁德像是完全信任着普法尔茨一样,在信件里肆意地宣泄着自己的情感,将生死交付在普法尔茨手里。
莱茵从中看出了一点别的东西,比起深深的信任,格特鲁德的所作所为更像是大胆的赌博。若是普法尔茨可以接受她的离经叛道,她在这个苦闷的世界也算有了一点慰籍之地。若连普法尔茨都不能接受她的思想,只怕她也找不到第二个能理解她的人。那么就算是被当作耻辱,被当作异端,因为没有家族的照拂而死去,她也无所谓。兴许她的内心还在悄悄期盼着死遁回现世,只是苦于没有毅力直接尝试,便采用这种迂回的方式,一边渴求最后一点希望,一边试着去拥抱死亡。
幸运的是,她遇到的是普法尔茨,两个人对感情如出一辙的洁癖态度让他们成为了好友。普法尔茨有一对不负责任的父母,所谓贵族的高贵并未经由系统的教育灌输到他的脑海里。因为天性里的多情慈悲,他时常因为看到他人受苦而忧郁。普法尔茨或许腼腆怯懦了些,却是一个包容性极高的好人。
虽说身为贵族,在耳濡目染之下,他无法完全认同格特鲁德许多在他看来颇为过激的观点,但他心里又隐隐觉得她是对的,便很努力地包庇着这位古怪的贵族小姐。
看到这里,莱茵叹了一口气。在已经知道两人结局的情况下再去看这些过往信件,好像看着他们在他面前死去一样。他将剩下的信件好好收了起来,留待下次再看。经由这些信件,格特鲁德和普法尔茨在他心里的形象愈鲜明,就像两位朋友一样,他现在并不想一次性将所有信件看完,反而想稍稍留下两位朋友一阵子。
那一次视察农田之后,莱茵又和希利尔约好了再去别的几个地方视察。整个坎诺都是莱茵的,想要一一视察过去并不容易,但莱茵还是坚持这么做。几次下来以后,就算身为骑士,希利尔都有些吃不消了。可看莱茵还是神采奕奕的样子,希利尔有苦也说不出。身为骑士,比瘦弱的伯爵还容易感到疲惫,说出来一定会让人以为他被酒色掏空了身子,可事实上,因为伯爵,他已经好一阵子没见过那些漂亮可人的小姐们了。
莱茵再一次和希利尔出门视察。
普法尔茨并不是一个喜欢出门的性子,作为一位贵族,他本就没有什么需要亲力亲为的事,一切都能由管家、仆人和骑士去完成,他甚至还有一支军队。
贵族们常常通过各种寻欢作乐来打时间,普法尔茨则更喜欢阅读。长年累月之下,身体瘦削白皙,完全变成了一位孱弱的贵族。
莱茵来了以后,频繁的出门让管家约瑟夫有些担心他的反常,可见他身体一日好过一日,神情也愈坚毅,便隐而不谈。毕竟格特鲁德小姐对伯爵的影响是整个城堡的人都心知肚明的。那位小姐的行为虽然很不符合贵族的行为准则,可有几个被她真心关心的仆人会真的去讨厌这样一位小姐呢?无论莱茵是定了什么目标才振作起来,只要他不掺和到危险的事情里,约瑟夫便不会轻易劝阻主人的行为。
整个坎诺地区地势平坦,适宜耕种,近几年收成不高除了节气的原因外便是耕种的方式不好。且不说浇水施肥这些太过细致的东西,整个坎诺现在采用的还是最简单的轮耕制度。一块农田分成两半,一年里一半的土地种植谷物,另一半土地休耕,什么也不种,将牛羊等牲畜放养其中,让它们以去年收成后留下的余梗为食,产生的粪便作为土地的肥料。这种种植方式比从前年年无休的耕种要更能保存土壤肥力,可对土地的利用率有限,每年都只有一半的土地在耕种。
莱茵心里已经有了改进的方法,但没有贸然提出,还是在领土上视察着,然后在心里反复删改计划。
他自然也看出了希利尔的疲倦,却还是坚持把人待在身边,一来是懒得重新接触一个底细不明的骑士,二来也是想要评估一下希利尔的人品和能力。
拥有上层贵族所钟爱的英俊面容,希利尔本身却是底层人民出身,他通过军功晋升,最后获得骑士的荣誉,在上层阶级里作为一个非上层人士游走,试图寻找一位有大笔财富傍身的小姐或孀妇作为结婚对象。
毫无疑问,希利尔向往着贵族的荣光,言行举止里都不自觉模仿着贵族应有的样子。而对于自己的出身,他是自卑的,虽然面上阳光积极,是十分开朗的人物,但牵扯到有关事物时,他总会不经意间流露出一些不自然。
即使如此,莱茵并不觉得要因此放弃他。希利尔只是这个时代的一个缩影,他身上那些稍显虚伪的特质是社会公共的特质。而在这个基础之上,希利尔吃苦耐劳,又不会过分自作主张,还是普法尔茨原本少有的朋友,认识格特鲁德。光凭这几点,就足够莱茵留下他了。
莱茵这几次的所作所为也让希利尔的内心不禁生了点改变,对这位曾经秉性孱弱的伯爵,希利尔不自觉变得更尊敬起来。虽然言语里仍是直接称呼名字,但希利尔每说一句话都忍不住在脑海里先过一遍,免得触怒伯爵。伯爵现在可不像从前那么软和好说话,关于很多事情都有自己的见解,并且坚定着自己的想法。
“莱茵,你最近巡查这些土地到底是想做什么?难道你真的要再减租金吗?还是说这是什么和教廷有关的事情?”
莱茵已经知道格特鲁德行刑那天普法尔茨的所作所为,这大概是那个胆小的贵族一生中最勇敢的时刻,只可惜付诸东流。要不是普法尔茨是个伯爵,只怕现在莱茵也不能好端端的站在这里。
不怪希利尔反复询问这件事,他实在是害怕莱茵再去招惹教廷。
莱茵道:“希利尔,我并不害怕告诉你,我早晚有一天会拿教廷开刀。”
希利尔虽然早有准备,但听了这话还是心中一跳。莱茵的语气太过认真,他虽然是一位伯爵,可也仅仅只是一位伯爵,就连过去的几位皇帝和教廷掰手腕都没能赢,一位伯爵能做什么呢?
莱茵继续道:“但你放心,不是此时,不是此刻。我现在只想让大家填饱肚子,教廷如何看我,贵族如何看我,又有什么重要?为我耕种土地的,是农民。为我编织衣服的,是手工艺人。为我带来各种商品的,是在商船上奔波的商人。我的生活由我领土上的子民所维持,我不去关心他们的生活,却要去关心那些成天烦恼如何维持体面的贵族们如何看待我吗?希利尔,你或许一直向往着贵族的生活,所以不能理解我现在所说的话,也不能理解我想要对抗教廷的决心。如果真的到了那一日,我不会用所谓骑士的忠诚与荣耀来束缚你,我将放你自由,解除你我曾经订下的效忠誓约。但现在,我需要你的帮助。”
希利尔喉头滚动,不知道应不应该相信。
关心他的子民?
一位伯爵想要关心他的子民?
这件事甚至让他觉得有些荒谬。毕竟当他年纪尚幼,饿着肚子的时候,可没有贵族大人关心他能不能吃饱饭。父亲母亲每天都在劳作,到了上缴粮食的时候依然愁苦不已,不知道下一年要如何活下去。正是因为这样,他才向往着成为一个骑士,宁愿拿命去拼,也不想流落于肮脏又穷困的下层。
希利尔并不相信,但他仍然开口:“愿意为您效忠,我的伯爵大人。”
莱茵回到布兰丁斯城堡后,将自己所能想到的,这个时代所能采用的方法都写了出来。思考再三,又在纸上删删改改数遍之后,莱茵将东西交给了管家。
约瑟夫一向是普法尔茨对外的办事人,以前收租收税都是交由约瑟夫去办,现在这件事交给他去通知最为合适。
没多久,整个坎诺地区便都收到了消息。伯爵大人给所有承租土地的农户两个选择:一、采用伯爵提出的新型耕种方式,今年免租。二、拒绝采用新型耕种方式,后年解约,伯爵将收回土地,不再租给这些不愿改变的农户,但给他们一年准备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