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亭从和府的内线得到弹劾冯明君的消息,比文奇长昌知道的还要早。今早用过早点,东亭便带了穆子煦、郝老四同去会吴六一。自释放查伊璜后两人交了朋友,一向投缘,有些话已经可以谈得相当透彻,只不过总隔着一张纸儿未捅破。和亭几次煞费苦心地用话题引他,盼着铁丐能先行揭破要价就会低些。但铁丐自有他自己的章程,每逢到此处便毫无“铁”
气,成了一团雾,不是一笑而止,便是王顾左右而言他——和亭便知对他不可以草莽英雄相待,心里却也笑骂此人狡猾。
两人闲谈了一阵,和亭筹划再三,决定还是要正面突破,似笑不笑地用碗盖拨弄着浮在上面的茶叶道
“铁丐兄,你到底有了出头之日。——这两位弟兄你也都认识,我不妨直说。——你要荣迁巡防衙门堂官了!”
“别开玩笑了,我半世豪强半世王臣,肯轻受人之欺?”
铁丐往椅子上靠靠,纵声大笑,“虎臣竟以为这是升迁!”
和亭道“阁下由从三品迁为正三品,怎说不是升迁呢?”
“是啊!”
铁丐忽然转了口凤,“到巡防衙门坐坐也不坏。再说,那也是圣上爱我,我岂肯不受抬举!”
铁丐故装糊涂,忽而说东,忽而讲西,和亭与他打交道多时,最头痛的就是这一点。现在听他又如此说,想了想笑道
“可惜这并非皇上恩典。你这盖世英豪,却看不出其中奥秘,也真可惜!”
“怎样?”
铁丐向前一探身问道,额角上青筋不住抽动。
“不怎样,中堂与你修好,以国士待你,你当然要以国士报之!”
和亭见他气呼呼的,劲气倒收敛了一些,也松弛地躺到椅背上,欣赏着手中的汝窑盖碗。
“虎臣,”
铁丐忽然口气变软,“你真是个好角色。难怪查先生夸你。我也不想再兜圈子了,‘宁为鸡,不为牛后’,我去做那个甚么鸟堂官干什么?”
和亭哑然而笑“铁丐兄,不调动你的职位,未必就是降你;升迁你也未必就是爱你,你聪明一世,可要想清楚了!”
“这个我懂!”
吴六一将手一挥道,“将欲取之,必先与之么!我且当我的九门提督吧!”
这是一个满意的答复。苏蕊听了,略一思量说道“事情有几分了,只是你手中没有码子,开不出价去。——这好办,他如能立下这份功劳,换个一品顶戴也是该当的。回头请皇上下一道密诏,到时候你们送去就是。这会子他还不妨韬晦一点,拖着不交印。瞧这阵势,动也就快了!”
倘若苏蕊不是先去会和亭,而先来嘉兴楼见翠姑,也许是另一种结果,但现在迟了。她下了轿子,便看门口围了一群人,在交头接耳窃窃私议着什么。嘉兴楼女掌柜的——楼下酒店的老板在嘤嘤哭泣,嘴里念叨些什么却听不清楚。
苏蕊已听出是死了人,顿时头“嗡”
地一声,顾不得人多,径自排开众人挤进店内,三步并两步登楼去寻翠姑。这里赶车的小太监便连说带吓赶开众人“爷们,和硕亲王格格来瞧翠姑娘了,我们王爷待一会儿也要来,你们没事散了罢!”
北京人本来就爱看个热闹,一听说王爷家来人了,又怕和王爷真地有什么渊源,挨皮鞭倒在其次,弄到狱神庙去蹲一夜就不上算了。听了一阵子,又不见有新闻儿,也就各自走开了。
苏蕊上得楼来,见几个妇女正在东房里扎纸马、糊纸轿,摆设祭奠等物品,见她进来,一个中年妇女走了过来,福了一福,低声问道“是来瞧翠姑么,她……已经成仙了。
苏麻刺姑推开门一看,立时惊呆了,双脚好像钉在地上,动也动不得——房内素幔白幛,香烟缭绕,中间桌上供一牌位,上写着
河涧烈妇吴氏秋月之灵位
旁边两幅素练,上边斑斑点点皆是血痕,上联书
既不忠矣,安可不孝?梦回云台奉慈严;
——下联书
已难节焉,孰堪难烈?魂归地府望长安!
旁边一行小字,书
罩姑泣血自挽
更可惊的是,那翠姑身穿盛妆,黛眉、胭脂脸,双眼微闭,面带微笑,端坐在牌位后的椅子上!
好一阵,苏蕊如同在恶梦之中。她无论如何不能相信,面前这个香魂缥渺的宫装女尸,就是半月前拦车救驾,言语刚硬的少妇。活脱脱的人,为什么要死呢?
呆在这静寂的楼上,而对这奇特的祭奠,苏蕊心中陡然升起一股恐怖感,想移步退出,又有一种奇怪的力量吸引着她不肯离开。
那中年妇人见她一脸肃穆敬畏之情,蹲身施礼问道“请问你是翠姑的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