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城呢?”
丹尼问道,“宫城下雪吗?”
“下雪的。”
医生说,“没有这里这么夸张,但每年冬天也都会下雪。”
他们沉默了一小会儿。丹尼在想要不要再起个话题,但他现在不怎么高兴,不想讲话。他盯着前方拐弯处的雪坡,那里躺着一只冻死的臭鼬。他身后,医生清了清嗓子。
“你记得日本的311大地震吗?”
医生说,“那年是我参加中心考的年份。一月的雪下得特别大。”
丹尼应了一声。
医生继续道:“那时候,大家以为大雪是个吉兆。我平时成绩不一定能考上医学院的,考试时也奇迹一样挥得很好,成功进了旭医。那年春假,我特意邀请爷爷来日本玩,还取消了毕业旅行,改去制定和爷爷的旅行计划——”
丹尼安静地听医生讲那年生的事。爷爷的飞机到了仙台,没能落地便被迫返航。当地人最初惊慌了一阵子,本该逐渐恢复秩序的时候,又传来了福岛事故的消息。兄长远在东京忧心忡忡却打不通电话,父母焦虑地讨论要不要开车离开,便利店开始排队限量购买。
久世家离海边比较远,最初混乱的几天后,事情渐渐回到了正轨。最大的不同或许是那一年他家都没有再吃过当地的海产品。
医生讲述这件灾难的口吻并不严肃,与他讲起三年半前的事完全不同。丹尼想象着地震那年的医生。他应该只比自己小一点点,被灾难的边缘卷过,但还在学习的过程中,所以很快接受了现状。人的一生很长,而世界的车轮飞转。他们总会相遇相撞,留下怎样的印迹完全是主观的事情。
他们漫无边际地聊天,讲述自己身上生过的事情。医生谈起了自己期末复习为了保持清醒特地待在大体老师的教室的闻,丹尼则回敬了第一次待客时因为不会用道具害客人受伤的糗事,当时他不仅没拿到钱还倒欠了一医疗费。
雪地里,丹尼的谈兴越来越高,脚步却与语相反地放慢了。码数不合适的鞋子实在影响走路,他渐渐不再走在前面,而是与医生并排在一处。医生自然地伸手搂住了他的肩膀,丹尼同样自然地倚靠过去,有那么一刻,丹尼感觉回到了几天前,一切都没有生的时候。那感觉非常好,非常对。
但丹尼很快醒悟了过来。这是去离别的路上。
他们到得比预定的拖车时间更早。那辆日产车侧翻的道沟已经彻底被大雪覆盖了,久世找了一会儿才找到具体位置。趁着等待拖车的时间,他们合力将车上的积雪铲去了大半。被压在车体下的右侧车门完全变形了,侧窗的玻璃碎渣散落在车里。丹尼想起当时医生冒失伸过来的右手。那时候他只觉得这个人好心但实在缺乏常识,现在想想,医生大概是觉得他是只猫,安全气囊不会起效。
莫名其妙。丹尼在心底抱怨着。倘使当时久世待他再坏一些,丹尼现在也不必如此伤神伤心。他抬头瞪了医生一眼,后者一直关注着丹尼,立即察觉了。久世微蹙起眉,疑惑地看向丹尼。丹尼收回视线,假装自己什么都没做,径自蹲下身来查看车身。
左侧车门当时被医生踹了一脚,卡锁处坏掉了,但没有变形,修一修还能用。怎么修呢?丹尼自己不会修没关系,可以付钱让别人修好。要是所有事情都这么简单就好了。
久世预定的拖车准点到来。司机跳下车时,明显惊讶于车主也在。
“你知道,你可以在家等着。这车先要送到修理厂,不能直接交给你。”
拖车司机说。
丹尼微笑说:“我们知道,谢谢。我是想搭个便车。”
他身后,久世一直保持沉默。丹尼对此早有预料。他知道久世或许会英语读写(想想他是怎么邮件约拖车的),但面对说英语的人一律装聋作哑,当作猫叫。说起来,丹尼从未听过久世说英语。他应该问问的,但反正久世也不会答应。久世的逻辑那么顽固,丹尼想,或许要等到久世走出猫的幻境,才会有他开口说英语的那天。
拖车司机同意了载丹尼回镇上。翻倒的日产被起上车斗,丹尼随之跳了上去。他靠在车斗围栏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久世。
久世个子太高,他很少有机会用这种视角看久世。上次似乎还是去年冬天,在久世的屋顶上,他们畅快地大笑,陷入雪地、星空与爱情。丹尼不愿意继续回想。他很快地移开视线,在车斗与日产的角落找到一个避风的位置坐下。他拍了拍日产的雪胎,对久世说:“我会付修车费。到时候让他们把车送回来。”
丹尼感觉自己该向久世叮嘱一些话,但他并不想把分别变得黏黏糊糊的。就像伤口上的纱布,撕开时越是温柔、越不利落,越多疼痛。他垂下眼,把衣领竖了起来,遮住半张脸。这时丹尼才察觉确实是有些冷。他还穿着久世的衣服,袖口倒灌着寒风。丹尼把手插进衣袋里,心想着等他到了镇上就买些衣服。他要把这些都脱在久世的车里,赤条条地走。
仪式感。丹尼想。
他没有想象中那么难受,或许是因为他已经做过足够的努力。丹尼明白有些事总是无法改变。就像他的姨妈,久世的爷爷。他能够学会接受。
又或者单纯是他没有看久世的眼睛。丹尼不敢。他觉得自己会立刻跳下拖车跳到久世的身上去。他们继续快乐生活几天,把分离推迟几天——那毫无意义。丹尼不想仅仅作为一只猫被宠爱。他努力过,但那不可能。丹尼爱上久世,便赋予他改变自己的权力。久世能让丹尼为了爱而真正将自己降格为动物,而丹尼的自尊决不允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