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笃是苏少卿的字。
他笑着按住友人的手:“还未杀到最后一着,林兄怎能轻言放弃?”
友人抚着棋盘:“这一子,镇得极妙,配合先前那招‘凤点水’,可谓是天衣无缝,清爽无比,已是破了我的‘四方海’。局势如此,有何斡旋的必要?”
苏少卿笑而不语。
友人又道:“从前你我手谈,我这招‘四方海’屡试不爽,为何今日被你如此轻松地破了局?”
苏少卿仍是笑,他低声说:“愚弟笨拙,从前不知变通,屡屡败于你这招……但前日,和一棋艺极高之人切磋良久后,忽然就似被点醒一般……”
友人伸出手点他:“难怪,方才那定乾坤的一子刁钻狠辣,根本不是你的风格,原来是受了高人指点。”
“叮”
的一声突兀地在屋子另一边响起,邓伯是邓伯失手,手中铜匙不小心撞到茶碗壁上。
屋内静了一瞬,友人若无其事地转开了话题,二人开始谈起江南今夏的水患。
邓伯低着头,继续搅动着茶汤,动作不疾不徐,但微微颤抖的手背仍泄露他此刻内心的震动。
前日,前日……
他清楚地记得,前日主人并未出门,更没有什么好友上门来拜访。
邓伯说,自那以后,苏少卿沉眠的时日越来越长,醒来后往往会面色苍白,疲惫不堪,仿佛根本没有得到休息,好似,好似——
好似梦中被什么妖鬼吸食了精气一般。
邓伯虽心急如焚,但不敢再问,护主心切的他,悄悄请来妙法寺的高僧,主人察觉后,竟是一番震怒。
“若不是看你跟着我这么多年了,如此擅作主张,早把你逐出去!”
邓伯便死了心。
日复一日,苏少卿公务繁重,更要花上不少时间睡眠,睡下来反而愈加劳累,人看着就消减清瘦了,乃至憔悴不堪。
今年年节,苏少卿以身体为由,向提出辞官。
邓伯不知这是不是真正原因原因,只知圣上没有应允,而是给他放三个月的假来休整,光禄寺少卿的官职仍然为苏少卿保留着,不被他人补了去。
圣上如此宽宏大量,自然因为主人的劳苦和憔悴有目共睹,邓伯是这么认为的。
苏少卿没有留在长安,也没有回姑苏故里,毕竟姑苏已经再没有等候他的亲人。
他只带了邓伯,先往西行,去了陇南,又取水路一路南下,到了青州。
路途上,他清醒的时候其实不多,无暇去体会各地风土人情,亦无心观赏沿路风景。他大部分时间都在沉睡,马车中,或是船厢里。
邓伯不知道主人意欲何为,这样的旅途意义在哪里,他只是沉默着侍奉,力图让主人在漫长路途中舒坦些,他是个忠仆。
在青州,苏少卿睡了整整五日,他事先没有交代接下来的去向,只叮嘱了无论睡多久,都不要轻举妄动。
邓伯依言照做,在这五日里,他好几次疑心主人就这么睡了过去。
但苏少卿醒来了,他唤来邓伯,说接下来要继续南下,去一个叫泰安的小镇。他在吩咐这些的时候,邓伯无法不注意到,他其实已经无比虚弱。
是一种从内到外的疲惫。
他们在元日之前到了清远渡,镇上一名姓陈的仵作前来迎接。
说是义庄,但其实是普通的宅院,只是因着主人身份的关系,平日里有什么死尸就往这里送,镇上人就管这叫义庄。小地方,没那么多讲究。
苏少卿也不讲究,同这位陈仵作夜谈许久后,当晚便在此处歇下了。
过了几日,他如往常入睡,然后再没醒来。
清清静静地听着邓伯阐述,她想起来,正月十三,小桃出去青州看花灯那天,她在渡口看到了一艘船,平底方头,船头系着一根黛青色的布带。
她认得那是长安来的船,师弟也认得,当时她还嗟叹了一番。
自己果然没有看错,她默默想着,不由自主朝身边的师弟瞥了一眼,却现师弟也正看着她。
他嘴角微微上扬,仿佛想起了什么极有的事一般,猝不及防地,却被清清捉了个正着。
裴远时立刻将视线移开,清清狐疑地又看了他好几眼,才扭头接了邓伯的话。
“按照您这么说,少卿因何而梦,梦中是谁,您是一无所知的了?”
邓伯语塞,要承认主人对他的隐瞒疏远,对于一个老仆来说,的确是有些尴尬了,但他还是点头:“鄙人一概不知。”
顿了顿,他又说:“陈大人知晓得比鄙人多。”
陈仵作也一直坐在一旁,闻言,他连忙摆手:“老夫也不晓得多少!静笃这小子一直遮遮掩掩的,只说他能在梦中自由行动,无拘无束,能像现实一般逼真。”
“如现实逼真,又无拘无束,梦里岂不是他的天下了,当个玉皇也是能的。我这么说他,他却道,那些他不稀罕,稀罕的,是一些再也见不到的人。”
“那些人,”
陈仵作捋着胡须,“或许是静笃的家人,好友……依我看,是家人的可能性会大些。”
邓伯摇摇头:“未必。”
陈仵作问他此话怎讲,邓伯只摇头,不肯说明。
清清插嘴道:“若是好友,少卿有哪些至交是已经故去的呢?”
邓伯慢慢道:“主人知己不多,除了陈大人,还有一位昆仑来的道号玄虚子的道长,早年间交往的十分频繁,但近几年也是没见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