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当宁双半夜换好夜行衣,一切准备妥当后,出门时却被一袭枫叶红拦了下来。
夜凉如水,桌上两壶美酒,头顶一轮明月,东篱脸上依旧挂着不羁的笑容。
“双姑怎知今夜是赏月的好时候?快快坐下,我二人对饮一番,莫辜负了这良辰美景,花好月圆……”
东篱兀自说着,宁双却一言不,面罩下看不出是何神情,她走近东篱,却没打算坐下,而是深深看了他一眼,绕过他就要出门。
“这是第五个了吧。”
轻缈的叹息声忽然在宁双背后响起,她陡然转过身,只看见东篱收敛了笑意,眸光沉沉地望着她。
是,是第五个……裴大将军回乡祭祖,现下就住在普华寺里,明日大典完后他就会携一家老小离开渝州,今夜是动手的绝佳机会,过了今夜不知又要等多久。
宁双正是为此赶回老家的。
“当年造成宁氏血案的七个人,双姑已经解决了四个,如今这裴大将军是其中官品最高最难下手的,平日难寻机会,若我此时叫双姑放下,解开腰间竹筒,双姑定是不甘心的。”
东篱轻描淡写的一番话刚刚出口,宁双便乍然变色,按向腰间,死死攫住东篱的眼眸。
五年前,酿酒世家宁氏正是在北6风光无二的时候,谁也没有想到偌大的家业说败就败了,而引来杀身之祸的源头不过是一道祖传的酿酒秘方。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不知从哪传来的风声,说只要得到宁氏的秘方,就能酿出让人心想事成的美酒,求富者喝了财源滚滚,求权者喝了步步高升,求什么便能得什么。
这本是夸大的无稽之谈,却没想到盛名之下,真引来了一帮豺狼之徒!
这帮人是渝州结党营私的一群官吏,大大小小总共七人,他们费尽心机想弄到传说中的宁氏秘方,不择手段,软硬兼施,最后以莫须有的罪名抄了宁家,流放了宁氏一族,到底从宁双父亲手中逼出了秘方。
当宁双的父亲同几位叔伯从牢狱里放出来时,已经奄奄一息,昔日繁华似锦的宁家一夕败落,但这——还不是最终的结局。
流放途中,宁家老小离奇死亡,他们这才现食物里竟然有毒,那帮狗官竟是要彻底的杀人灭口!
押送他们的官兵挖了一个大大的坑,把宁家人的尸体一一抛了进去,宁双恰巧没吃什么东西,却急中生智,屏住呼吸,躺在娘亲的尸体下跟着装死。
被活埋时她神志完全是清醒的,大把的泥土砸在她脸上,叫她渐渐不能呼吸,铺天盖地的恐惧和绝望将她淹没,身上身下全是亲人的尸体,那是她第一次真真切切地触摸到死亡的气息……
陷入回忆的宁双不知不觉湿润了眼眶,东篱见她凄惶模样,不由心生怜惜,一声叹息,缓缓开口道:
“也许是天意弄人,那七人得到你父亲交予的假秘方后,竟真的心想事成,官路平坦,一路扶摇而上,封侯拜相。后来他们各奔东西,离散在北6南疆各国,你费尽心机,这些年四处奔波,一个个寻去,叫他们相继化成了一尊青铜像……”
东篱瞥了眼宁双腰间的竹筒,那里装的正是他在宁家老宅现的鱼鳞酒,能够蛊惑人心智,让人产生无尽的幻觉,悄无声息中魂魄就随着酒香丝丝缕缕飘入竹筒中。
那几个狗官到死时都是沉浸在幻境中,可谓真正的“含笑九泉”
,他们万万不会想到是宁家遗孤回来复仇了,当年那桩事淹没在他们辉煌的仕途生涯中,不值一提,早被抛诸脑后,更不会想到宁家还有人活着。
宁双这些年隐姓埋名,只叫人称她双姑娘,她独来独往,从不与人结交,也从不在一个地方逗留过久。
只有东篱,从天而降的东篱,是她枯槁似的生命中唯一的意外。
在她提灯奔出来看的第一眼,那个倚在树下喝得醉眼朦胧的偷酒贼就偷走了她的心,于是她只能用凶巴巴的话语来掩饰纷乱的心跳,以为如此就能不让任何人察觉。
笨拙又可笑,未经情事的一颗心懵懂如孩童,与酿酒娴熟的一双手截然相反。
夜风吹过宁双纤秀的身子,许久,她凄然一笑。
“你什么都知道了?你是官家的人?原来你所做一切不过是……”
后面的话到底不忍说出口,明明知道是饮鸩止渴,宁双却仍不愿醒来,东篱知她有所误会,更是知晓她的心思,赶紧开口解释:“我这么贪杯,又喜好四处游荡,谁敢让我入官门办差?我的身份不是早告诉过双姑了吗?”
宁双一怔,东篱摇了摇酒杯,长吟道:“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
他弹袖起身,一双清的眼眸直视宁双,笑得灿烂:“双姑,我从未骗过你。”
东篱把酒黄昏后,他没骗她,他当真是酒中仙,掌管天下所有美酒的东篱酒君。
“双姑不是一直想知道我的来历吗?其实我早已如实相告。”
他早就说过来川城是因为家中老大丢失了一物,差他出来寻,而那一物恰与宁双相关。
他那夜跃入她院中,不仅是为泥土下春日晖的酒香,更是为那一物的气息所吸引。
东篱含笑望着宁双,折扇轻摇,声音温和,却是笃定得不容置疑。
“我所住之处叫百灵潭,家中老大叫春妖,是百灵潭的主人,你也许不认识他,但有个人一定认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