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宁川把头低得很深很深,良久,又慢慢躺回床上:“哦。”
无尽的失落,使章途不由得怀疑是不是他再多说几句就会哭出声来。
他其实不理解江宁川为什么会是这种反应,难道是觉得一个人住太寂寞?可一个人睡才安生呢,跟一大堆人住一块儿,晚上稍有点什么风吹草动就能把你惊醒。章途放缓语气:“我以后常来找你玩。”
江宁川翻了个身正对章途,被子蒙得严严实实,遮盖了下半张脸,只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一双表达难过的眼睛。章途有点儿心软,反省了一下刚刚自己的态度有不对之处,人家好心收留照顾你,多问了几句,怎么还不耐烦呢?
他一只手支撑着半身的重量,微微俯下身,离江宁川近点,更加柔和地说:“不管怎么样,我们都是朋友……啊呀,你别哭,怎么哭了还?”
章途莫名其妙地看着掉眼泪的江宁川,手足无措,僵在原地,大脑疯狂思考刚刚自己又说错了什么。
江宁川迅速背过身去。他此时也在怨自己今晚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泪腺格外发达,原本以为自己能憋回去的,再不济也能在章途睡着后再哭。多久没哭过了?说不定是眼泪积攒太多才溢出来的。
这几天他心烦意乱,自从那天随章途去家访后,他就意识到了自己心里的那种总想要亲近对方的冲动到底是什么。当天晚上便做了个旖旎梦,梦中章途对自己笑得温柔,抚摸他的全身——醒来以后,不出他所料地梦遗了,而梦中的另一个主人公正无知无觉睡在自己身边。
这毕竟是千百年来为世俗所不容的事,想起童年时听见的传闻,更让江宁川害怕。理智上,他知道该从此离章途远点,不能打扰到人家;可从情感上,他又太贪念待在对方身边的感觉。章途对他那么好,有什么好事总想着他,今晚还给他带了饺子,明明说吃出了糖果就会有好事发生,可接下来章途却说自己要搬走。
是不是他察觉到了自己的出格之处?他会不会觉得我很恶心,从此不再理我了?恐怖的联想包裹住了江宁川,直到章途挨过来对他说他们是朋友……终于眼泪婆娑。
江宁川满心苦涩,正躺回来,不去看章途,眼睛直直地望着横梁:“……我们会永远做朋友吗?”
“当然,”
章途说,“永远的朋友。”
多坚定的回答,江宁川却感觉自己被击碎了。他好想告诉章途,他不要和他做永远的朋友,他想的是一个女人嫁给一个男人,或者一个男人要娶一个女人,他想的是这样的关系,可真正的愿望永远也无法说出口,只能烂在心里。
奶奶在世的时候总是说自己只能陪他一小段路,以后的路全要靠他一个人走。但章途刚才和他说他们是朋友,并且许诺了永远。
永远是个多好的词汇啊。
江宁川这时感觉到了一种几近绝望的幸福,或者是幸福的绝望。
他有点分不清了。
章途果然搬回了知青宿舍,家中顿时空了一半。无论做什么,江宁川总感觉身边该有另一个人在,可那人已经回到他来的地方去了,于是就顿生了许多不该有的寂寞情绪。
这些心情对他来说显得太纤细敏感了。一个常年跟土地打交道的农民,指关节上早已结成了厚厚的茧子,那么他的内心就该像是被包裹在厚厚的茧之下,把迟钝彰显成无坚不摧。但他不战自溃,小心翼翼、患得患失的心情从内而外地溢出,一旦面临这样的感情,任谁都只有举手投降的份。
明天,明天我就去看看他吧。我找他玩儿去,他说了我们是好朋友。江宁川好几晚都是这样想得好好的,但是等到途每天都很忙吧?教书可不是件容易事,我去了也帮不上什么忙,还会打扰他,而且我还有这么多事做呢……那些同他一样从城里来的人,他们之间的关系才更好。
他费心费力给自己找了一大堆不去见章途的理由,却总是不由自主想到他,做工也不似往日那般勤恳,常常望着碧蓝的天空出神。白惨惨的太阳刺目,照得人汗流浃背,锄地的人锄着锄着就要直起腰来歇会儿,把迷进眼睛里的汗液揉出来。
春天短暂地掠过这片山区,眼瞅着就快入夏了。
正好队上有事要办,知青们当然抓住机会想要上县里玩几天,一个个自告奋勇,队长和支书商量了一下,该忙的要紧事前几天已经忙完,青年人想偷偷闲也可以理解,那就放他们去吧。
进了城,大家就四散开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了。章途是负担小学校的要事在身,要购进练习册、铅笔、墨水等。一来就朝供销社直奔而去,不像其他人先看看电影院最近在上映什么片子,再悠悠地在街上边闲聊边漫游,左看右看,看什么都新鲜,活脱脱一群刘姥姥进大观园,引得路人侧目而视。
宋垚和章途一道脱离集体行动,一左一右,同时跨入供销社的大门。
章途问:“你不和他们先去玩会儿?”
宋垚推了一把眼镜,定位到了放文具的区域,走过去:“信纸不够用了,我来多买点。”
宋垚家里人和他通信很勤快,每回城里有什么形势上的变化,都是由他说给大家听。
东西都购备齐全,他们从供销社出来,打算去和同伴汇合。走过两个街口,远远看见一群人围着。工作日还如此游手好闲,想也不想就知道是自己人,围在一处也不知道是出了什么事。
两人二步并做一步走,赶紧过去。大家围成一个半圈,中间站着赵知蔓和一个抹眼泪的女生,对面则是站着一个高高大大的男生。
赵知蔓叉着腰质问:“你刚刚色迷迷地盯着她看做什么?人家要去上厕所也要盯着,流氓啊!”
男生连声叫屈:“大姐,我近视眼!不眯着能看清楚吗?我是看她背影特像我班上一女同学,我以为是她,想看清楚点,没注意她往哪儿走,真没别的意思。”
赵知蔓柳眉倒竖:“看清楚点,你叫谁大姐呐?!而且谁知道你说的真的假的,你那个女同学,叫什么哪里人,谁能证明真有这么个人啊?”
“我去,”
男生骂了句脏话,“我上哪儿给你找证明去,我要是知道她在哪儿还能给看花眼了?”
眼神在人群里梭巡一圈,“你们就欺负我落单是吧?真行……”
“谁欺负你了?说清楚点,是你先存歹意的!”
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看起来有场架势必要打了。
在知青内部,打架是家常便饭。从城市里骤然来到这鸟不拉屎的穷乡僻壤,再木的心都要熬得冒火气,更别说这些血气方刚的大小伙子们,常常寻衅滋事或是被寻衅滋事,搞武斗,和邻村的干群架。起先队上还劝劝管管,后来只要不出事,就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就在有人已经举起拳头之际,章途终于从外围挤到了二人中间。
“王晓声?”
这位叫王晓声的男生则睁大眼表示惊讶:“老章!你也在这儿?”
他马上就像拽住救命稻草一般拉着章途,另一只手指向赵知蔓身边的女孩儿:“你说说,她是不是特别像薛冰莹?我、我真以为是她!”
章途看了看,作出公允的评判:“是有点儿,但你要是戴上眼镜就会发现没那么像——四眼儿,你眼镜呢?”
“这人你认识?”
“是我同学。”
打架已经打出了江湖道义,对方落单,以多欺少,很坏名声,若是有人从中说和,大家也都愿意下个台阶。于是都四散而去。王晓声是个神经大条的人,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刚刚差点遭逢一劫,一个劲儿地跟章途讲自己的委屈。
赵知蔓在一旁不屑道:“告状?幼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