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他会坐在「奢望号」翘起的尖上,做一只白色巨物上主宰的蚂蚁;
有时候他会翻出周衣裳的尸体再看一看,坐在无人的白色枯木中间呆。
欲望越来越低,心情越来越平静,只有寒冷与寒冷带来的疼痛与麻木能够唤起他动一动的愿望。
他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的过去和未来,也从来没有动摇过薛旦会回来找他的信念;
他从来没有放弃自己可能主动前往「那边的雪地」的所有可能,也从来没有失去理性思考的能力与动力。
卢卡斯有时候会出现幻觉,他恍惚间觉得这才是他从小时候就追逐的主宰世界的境界。
他的身高没有增长,但是他站在冰面上抬头看太阳的时候,很难不相信自己是巨人。
十二月与六月一模一样的白、一模一样的冷,但是又似乎没有去年六月冷了。
卢卡斯在这些时间中无所事事,于是他的思维便飞去了时间之外的地方,它能扎进窒息一般的海底,也能听到久远的人声。
卢卡斯在第二年的五月份离开了小男孩岛、蘑菇岛与「奢望号」,制作出一艘小船,载上十三具尸体和三条棉被,拉着小船向大6群岛徒步跋涉。
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做小船,而不是更利于在冰面上拖拽滑行的其他形状。
或许是与其他东西沟通多了,心中澄澈,便下意识能够觉察出一些越时间的重合点。
无限的时间给了他能够用脚步走完这世界的错觉。
卢卡斯该走的时候便迈步,该睡的时候便用棉被裹住身子,该进食的时候便处理冰尸。
几年后、或许是十几年后、或许也仅仅是几天后,卢卡斯看到了被冰霜覆盖的南大岛。
他将木船停在冰岸边,独自走上南大岛。
南大岛一共有三十六座保温棚,卢卡斯顺着山坳走近二十七号保温棚。
它灰色的外表已然被白色侵蚀,卢卡斯轻轻触碰它的矮门,矮门艰涩却又并无太多阻碍地向内滑去。
保温棚内一片黑暗,卢卡斯感到有很多人在看他。
卢卡斯踏出一步,空旷的脚步声在坚而脆的保温棚内来回撞击,透过矮门的吝啬光线照亮了门内的一小片区域。
在光线照亮的最边缘处,有几只白色的脚立在遍布白霜的地面上。
卢卡斯走近那几只脚,手向前摸索而去。
指尖隔着棉手套碰到了坚硬的阻碍,那是对方的身体。他顺着轮廓向上,很快便勾勒出了这人类的身形。他将手指覆在那人的眼睛上,轻轻替他合拢。
或许这些人是在——去年五月份,探索队刚到达小男孩岛和蘑菇岛的时候,曾经经历了一次低温层骤升——上次气温骤降时集体死亡的。
卢卡斯继续向保温棚内走。
他不小心撞到了一处障碍,探出手去碰,原来是如同铁板一般的纱帘。
不需要眼睛和光明,卢卡斯能够想象出这里形态各异的、等待死亡的人们。
他花费了这天剩余的时间,帮助保温棚内的所有人合拢了双眼。
在太阳即将落到冰层之下时,他转过身,将后背交给保温棚黑暗中仿佛还活着的一双双眼睛,离开了二十七号保温棚。
卢卡斯缩在他的船里又睡了一晚。
他用了三十六天,合拢了南大岛所有人的眼睛。接着是中部大岛和黎明岛——
不过,他也会在每一座保温棚内取走一到两具冻尸作为接下来的口粮。
如果薛旦在他吃完这些尸体后还回不来——那也许是几百年之后、上千年之后——他确实就会死在这里。
卢卡斯回他的心形岛待了两三年,忽然想要回旧大6看看。
他在黎明岛残破的迁徙者群像的底座重给薛旦留了信息,然后拉着他的小船,装上满满的尸体,向旧大6的方向跋涉。
卢卡斯刚刚走过北岛,就有了出乎意料的现,那是一座覆满白霜的船,搁浅在冰面之上。陈思倩趴在船头,浑身的霜将她涂抹成了一座冰雕。
卢卡斯拉着他逼仄的小船,仰头看着这艘也不大的船,默默地躬身行礼,然后将手上的麻绳在手腕上重缠了两圈,转身拖住小船,继续往北走。
冰层、冰层,永远都是冰层。
卢卡斯十分担心他手上的那指示铁潮方向的古老圆盘出问题,那他恐怕会永远迷失在冰层上,再也回不到黎明岛或旧大6。
好在这老旧的圆盘指针似乎被什么其他的庇佑笼罩,依旧颤颤巍巍地、亘古不变一般朝着旧大6铁潮。
冰层反射太阳光的角度不同,有时卢卡斯眼花,明晃晃的日头像是飞快从东边绕到西边,这时冰层就如同涌动的、刺眼的油画,逼迫着卢卡斯将食指指尖搭在圆盘指针之上,闭着眼睛向前行走。
再也没有下过雨。卢卡斯有时候会怀念雨声,尤其怀念他和薛旦躺在卡莫帝国乔伊老先生的屋子里,身下吱嘎作响的木床与哗啦啦洗刷着墙壁与街道的雨声交响。
每当他想起薛旦,卢卡斯才会抑制不住地感到孤独。他太向往卡莫帝国那三年的生活了。
他想起睡足觉后在猫厅的二楼睁开眼睛,一侧身边是薛旦,一侧身边是窗户、树叶和微风。
或许也有回忆的美化作用在,卢卡斯一辈子第一次感受到渴望的灼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