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旦点开,那页面就像得到某种启示,不停地弹跳出各种指引,各种劝说,各种诱导,各种美好设想,姚艺身边像坐了一个人,喋喋不休地游说,对她洗脑。她很烦躁,却没有关掉页面,看着那些画面、视频,把每句话都听进去,一边努力提醒自己,不要冲动,她只是需要一个拥抱罢了。
关掉页面时,已过去三个小时,姚艺头昏眼花,双手发抖,被一股什么力量旋进黑色的洞里。她匆匆下了天桥,继续走,不想回家,但脚步失去方向感,往哪里去?城市她已绕了一圈,不知道还能怎么绕。
刚毕业,姚艺早早找了工作,相对于她的能力和成绩,那工作很一般,同学不解,问她看中那工作什么。她说因为在这座城市,还跟学校同一个区。毕业后去哪,回老家小镇在姚艺的计划之外,那就是留在城市,她只在这个城市呆过,算有那么一点熟悉感,一想到在陌生的城市开始,重新熟悉,她就恐慌迷茫。
那份工作真的很一般,后来回忆,姚艺一片模糊,只记得各种奔忙琐碎,只记得加班,再加班,且无时无刻处于被裁的焦虑中,因为她的工作太没有“人性”
,高级点的仿生人就可以替代她。也不是单工作,究到底是日子一般,她从公司到租房,从租房到公司,在公司冲同事点头微笑,在租房独自默坐,时间那么长,一天总过不完
的感觉,时间又像被压缩了,多少天也像一天。
某天上班路上,姚艺经过一面玻璃墙,无意中转过脸,脑子嗡地一响,玻璃映出一张陌生的脸,憔悴、无神、麻木,眼睛像没有内容的黑洞,整个人微微前倾,定格成焦灼赶路的状态。不知那天早上在玻璃前愣了多久,她以当下的状态为底,顺着一路想象,看到未来的路,那路可以想到底,像一条没有性格的线,单薄、平滑,似乎消解了所有的意义。她在想象里瑟瑟发抖。那天她迟到了很久,主管竟没有质问,因为她的脸色,是生了重病的样子。
当天晚上,姚艺跟父亲母亲通了个电话,没说什么,只是听到他们声音的那一刻,她就下了决心。几天后,姚艺辞职退租房,打包回老家小镇,做了她计划之外的事,在小镇找了份工作。
为了让姚艺住在家里,父母拉上姑姑、舅舅,开了个又正经又荒唐的家庭会,从各种角度分析住在家里的好处,以各种理由劝说她,用各种煽情方式让她陪着父母,她听不进分析,没有被劝服,更没有被感动,但最终住在了家里。其实父母不用请姑姑请舅舅的,她很清楚,如果她不住回家里,父母会上她的门,这是要命的。
回家第二天,正逢姚艺生日,她给这个日子赋予重新开始之类的意思,明知很鸡汤,甚至很矫情,还是带了莫名的希望,似乎她
真的会在这个日子踏上另一条路,有一段不一样的风景。她自己向父母开口,要他们给她过这个生日。看见母亲眉眼那抹光,姚艺胸口跳了一下,一种极久违的感觉。
看得出父母过得不错,半旧的房子锃亮,半老的年纪有丰富的社会活动,他们费了大价钱,购置了机器人管家,从家务到医疗,从解闷到陪伴,用他们的话来说,周周到到、自自在在的。像为了证明什么,母亲让机器人管家给姚艺“服务”
了一番,洗衣洗脚、叠衣送餐、收拾房间,还使唤它表演各种技能,姚艺莫名地想起小时候,母亲让她在亲戚面前跳舞弹琴,特别是还给机器人管家起了名字:小糯,姚艺童年时的小名叫糯糯。现在,这机器人管家就是父母的糯糯吧。
母亲看着姚艺,满怀期待地微笑,姚艺顺了母亲的心愿,大大夸了机器人管家——母亲提醒她,该喊小糯——母亲的笑变成欣慰的笑。她让姚艺准备好,明天的生日定会有惊喜。
确实很惊喜,和小时候一样,自制的裙子,姚艺喜欢的天蓝色,飘逸简洁,极配她的气质,各种地道小吃:咸香饼、绿豆馅软饼、粿肉、韭菜馅无米粿、油炸豆干、卤鹅拼盘、肠粉……满满一桌,再加一个手工提包,精致程度不输大牌。从小就这样,几乎每年生日都有三件礼,母亲手艺很好,裙子和手工包是自制的——
小时候是背包——每年不重样,小吃也是她的手艺,是外面定制不到的味道。但今年母亲不在厨房忙,不用姚艺和父亲帮忙。她坐在客厅——布置好的客厅竟是田园风的,姚艺稀罕的风格,和以前的大花大俏全然不同——指挥着机器人管家,擦桌摆椅,沏茶端点心,拿碗拿盘……看母亲小糯小糯地喊,姚艺感觉很不真实。
母亲把姚艺拉到身边:“糯糯,这次怎么样……”
那瞬间,姚艺把自己和机器人管家混淆了,莫名地不适。母亲告诉她,客厅是小糯布置的,母亲给它提供了姚艺的信息,点心是小糯做的,衣服和包包也是它设计制作的,小糯来到这个家以后,母亲把手艺都教给了它。
“小糯现在做得比我还好。”
母亲很兴奋,看机器人管家的眼里有不一样的光彩。是的,母亲又有了自己的糯糯。
衣服和包包很好,点心很美味,但姚艺不喜。她突然发现,母亲知道她想要什么样的生日,又什么也不知道,这个家需要她,是她自己以为的。第二天,她不顾父母反对,外出租了房,且不肯透露住址。
小镇很熟悉,姚艺从小长大的地方,小镇很陌生,跟她同龄的那班人或消失在某座大城市,或进入各自的日子,和姚艺毫不相干。姚艺上一辈的人,看姚艺的目光不一样了,姚艺看他们也变了形。在熟悉的街道上,姚艺成为一个陌
生人,不自在地穿行。
几个月后,姚艺重新回到大城市,从被观察的孤独里逃走,在大城的孤独不被注视,带着某种凄凉,却是自在的。那时起,姚艺认定自己适合独立行走,她的生活她的世界只需要自己一个人。
姚艺没想到会抱养贝贝。那天她出门散步,忽然暴雨,躲进宠物美容店,看店的女孩热心地介绍各种宠物,姚艺敷衍地应着,只为回馈躲雨的情意,她从未想过养宠物。但她在一只小狗的笼子前停下了,小狗通身乌黑,隔着笼子盯着她,两只眼睛藏了内容,冲她低低地吠,她突然掉开目光,半躲开,不敢停留太久,小狗吠声响了,轻轻撞着笼子。店员说,这是一只流浪狗生的,流浪狗被人捡到,送来后生下小狗,一个星期后死了,留下这小狗,其它顾客进来,它总趴在笼角,顾客拍笼子都不起身,独独对姚艺有反应。
半个小时后,雨停,姚艺走出宠物店,抱着那只黑色的小狗,满心疑惑,她不明白为什么抱走小狗,她只知道,不抱走它,她没法迈出宠物店。
未到家,这只通身发黑的小狗有了名字:贝贝。
小狗贝贝是生活的插曲,男朋友凌坤则是生活的意外。凌坤之前,姚艺总是宣称她从未交过男朋友,连暗恋、早恋都没有。有了贝贝后,下班或周末,姚艺总带它出去遛,经常去附近的街头公园。在那里,姚艺
遇见了凌坤。凌坤有时坐在石椅上,有时绕着花树走来走去。遇见的次数多了,他们注意起彼此,姚艺感觉,凌坤无所事事又焦躁不安,而凌坤感觉,带着贝贝的姚艺给人一种安心感,他们对话了,话题从贝贝开始。跟凌坤分开后,姚艺忽然意识到,她和凌坤在一起不是因为爱,而是诺大的城市中,刚好遇见,在彼此身上解一点寂寞,甚至是无聊。
有了贝贝和凌坤后,姚艺才发现,自己是需要陪伴的,一直需要。贝贝的名字是从一个人来的,她学生时代的一个闰蜜,叫贝池,小学时形影不离,现在已经从彼此的生活里消失,给贝贝起名时,她几乎脱口而出,很长一段时间后,才意识到特别,想起已经模糊成影子的贝池。
夜很深了,凉意让姚艺发僵,她找张长椅坐下,摸出手机,点出那个页面,对自己承认,她需要一个伴,陪着自己,以让她有力量在这城市走下去。一个永远不会离开的伴,影子般守护着她,守护着两人的关系。
在城市的大街上,姚艺定制了第二人类影伴侣,之后,匆匆往家里赶,想到那个家以后将有人——噢,不是人,应该叫伴吧——等着自己,她的脚步轻快了,充满了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