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部杨文弱动动嘴唇,到底没说话。
鲁王不看粤王,粤王在他耳边轻声叫:“六哥。”
这让李奉恕恍惚间想起小时候。那时候还有人叫他老六,他真的听见一声老六,年轻的太子这样喊他,就是要教训他的意思。李奉恕看到最末一阶近前的李奉恪的灵位,成庙的灵位。
鲁王起身,微微低头看粤王。他太高,气息压迫下来,咄咄逼人。粤王挺着决不让步,在这太庙之中,就在此时,李奉恕敢让十二卫和京营动一动!
“孤被先帝从山东召回京城,自然是总领朝纲,代行军政,此为先帝所托,李奉恕绝不辜负。”
鲁王深沉的嗓音在享殿里回蕩,列祖列宗英灵在上,应当听见了。文武官员皇室宗族在殿外,应当也听到了。烈风卷着碎雪沖进享殿,臣子不可抑制地瑟缩,享殿内却如烈火燃烧,焚魂蚀骨皇家威仪在一片已死的君主面前磅礴不朽。
“孤,乃摄政王。”
粤王面部微微一颤,咬着牙冷笑:“你摄政,女真人围京,你毫无办法。女真人走了,你自己用经营围京也有模有样!”
何首辅终于出声:“粤王殿下慎言。”
他一撩前襟跪下,身后的文武官跟着下跪,左右两边跪成一片:“社稷正值多事之秋,东北女真人虎视眈眈,河南乱贼起兵叛国,陕西甘肃大旱颗粒无收,内患不绝,国不堪重此时当臣民与君同心,共渡难关,万不可再生内讧!”
粤王正眼看何畹这只狐貍。
何首辅管李奉恕叫——摄政王。
李氏宗族里一人跪着大叫:“李奉恕!”
李奉恕并没看他,径直往外走。可以拦摄政王,但没人敢上前。粤王平静看着兇兽似的背影穿过风雪,穿过戟门,彻底消失。
“各位臣工,各位宗亲,请起吧。”
李奉恕骑马踏碎寒风,一身披雪,回到鲁王府。
王修真在大门口眺望,远远看见李奉恕黑色的猎猎披风,立刻沖进雪幕:“你没事儿吧?”
李奉恕骑在马上居高临下。王修的脸冻得发白,整个人薄而脆。李奉恕问他:“怎麽不穿我的皮裘了。”
王修火急火燎检查李奉恕,哪里都好,就是两条腿上有膝盖形的灰尘迹子。李奉恕把缰绳扔给大奉承,往里走,王修跟在后面叨叨:“我以前没看过太祖祖训……”
。回到内屋,李奉恕伸开双手,站着不动。王修认命,帮李奉恕解披风:“太后那样闹……”
李奉恕笑一声:“也是个办法。皇帝那个兔崽子有事反正我跑不了。”
王修着急:“那粤王呢?”
“她大概盼着我们斗个两败俱伤吧。”
王修动作顿住:“其实你真的什麽都知道是不是?”
老李什麽都明白,不屑罢了。
李奉恕看王修脸上有雪粒化过的水迹,伸出一根手指,抹了。
二月二,龙擡头,还是皇帝陛下的万寿圣节。京城一丝龙气儿都没沾上,被阴沉沉的天压得半死不活奄奄一息,恹恹地趴着,万寿圣节就这麽没精打采地过去了。
皇帝陛下也恹恹的。他从太庙回来,高烧一场。太后和寿阳公主守着他,小胖子说了一宿胡话。太后俯身去听,听见儿子念叨什麽虎。
虎?
皇帝一病好几天,摄政王代皇帝听政。朝臣面北而立,摄政王面西而坐,两下无语。无事可奏,听政完毕,朝臣退走,摄政王批阅奏章。李奉恕大马金刀地坐着翻看,实际上这些折子都预先被司礼监批过,皇帝有没有把字认全都存疑。
李奉恕低头看了半天,忽然道:“你不去陪着皇帝?”
富太监轻手轻脚端上一杯茶:“陛下小憩,一向不耐烦近前人多。”
满室寂静,只有翻动纸张的脆响。
富太监低眉顺眼地到处倒腾,似乎添了什麽香,幽幽的也不呛人。李奉恕擡起眼看他忙来忙去。富太监大概被他的目光蛰得难受,有点战战兢兢。
李奉恕道:“孤问你个问题。”
富太监垂手躬身,等着李奉恕。
李奉恕从来不认识他般打量着,微微眯眼,眼神辽远:“当初迎我进京当摄政王,其实先帝的意思吧。”
富太监胖大个人,缩得很小,能看见他呼吸起伏。上位者的目光都是燃烧的刀子,被盯久了浑身都要烧起来。
李奉恕面无表情看着他,忽然笑起来。笑声很凉,富太监全身起鸡皮。
“他倒是真放心我。”
李奉恕看向前方,低声自语:“他倒是真放心我。”
李在德父子俩提心吊胆好几天,连太庙都开了,没下文了。真正能进太庙的宗室他们又不认识。李在德去工部军器局点卯,大家面部表情都很有点风起云涌的意思。李在德大小是个皇亲国戚,搁在军器局按理说是个与有荣焉的事情。左看右看李在德迎风倒的身板儿和人畜不分的眼神根本没有丝毫贵气。摄政王特批李在德挑选工匠赶制德铳,李在德现在手底下两拨人,一拨人用精钢打造德铳的铳身,另一拨人专门仿造李在德顺来的几枚泰西铅皮火药,仿造出来加以改进配德铳,力求最大程度提高德铳的射程和杀伤力。火药组有个汉子叫郭星起,祖辈都是做鞭炮的,李在德尤其欣赏他。铅皮火药遇到了几次难题,郭星起拿着设计样式回家,第二天总能说出个一二,简直是给李在德指点迷津。工部里混的都是手艺人,活的好坏说明一切,也决定一切,李在德恨不得跟郭星起拜把子。郭星起不爱说话,听李在德一力赞赏他,他也没表现出高兴。李在德不怎麽在意,反正他也看不清,其他人挤眉弄眼的,他一样看不清。